他轻轻咬牙根。报应。以前没发现她这会玩。
但他也不是轻易认输的人。试几次, 强做镇定,故意装不以为然, 显得很熟练似的。一只手搭在她肩头,却因为紧张,不觉的用力,把她扳得有点疼。
她觉得一次比一次不像话,干脆扭身,“好了好了。算你师。”
苏敏官还觉不够,笑道:“再来一次。”
林玉婵己挑的头,只好委屈点点头,拨开他抓住己肩膀的手,脸蛋凑上去。
他没动,眉目低敛,眸子黑沉,好像在专心瞄准。
毕竟,要把己整个脑袋精确地移动,跟对方脸颊中心点对点,还得有空间“啵”那一,还不碰着,确实需要点技巧。
尤其是,当参与者头重脚轻,飘飘忽忽的时候……
苏敏官打量那精致的脸蛋。腮边的曲线光洁而饱满,也染了淡淡的红晕。鼻尖小小的,嘴小小的,唯有眼睛很大,长长的眉由舒展,带一点她己也不曾意识到的小小的野性。
寻常姑娘多淡眉,用螺黛描画才明显;她却正相反,细细的眉毛根根分明,眉梢修长,好似小鸟翠羽,颜色又黑,完全不用画蛇添足的染色。她再用小剃刀修整清爽,就成了凝练的柳叶长眉,比描画的更迷人三分。
他的心眼针鼻大,不由颇有些妒忌地想,她和多人有过 bise,又有多男人,曾欣赏过这双与众不的秀丽的眉眼呢?
小姑娘伸着细长的颈,还在乖乖等。
他俯身,嘴唇轻轻印在她双眉之间,定了一刻。
林玉婵脸上一沸腾了,惊愕睁开眼,腮边到耳根都红成樱桃,慌乱地看他。
“不是这样……”
忽而一阵妖风来,将她柔顺的发丝吹得凌乱,贴在腮边颈后。风里裹着几滴雨,水珠滚在她眼角,特别像刚被人欺负过。
苏敏官半闭眼,体内血流涌动,欲盖弥彰地摸己,虚心求教:“这叫什礼?”
许久,听她无奈何,细声说:“什礼都不是……”
那就好。他放心,唇角微翘,觉得扳回一城,目光火热地看她,低声提醒:“现在以扇耳光了。”
就像你对那些心怀不轨的流氓一样。
她却没做声,眉骨红一片,撇过脸,抹着脸上雨滴,透过栏杆的缝隙,看甲板上忙忙碌碌的人,神色异样。
苏敏官得寸进尺,握着她肩膀,将她转过来,居心叵测地打量她鼻子嘴唇,好像在选一块攻城略地的目标。
林玉婵蓦地捂住脸,感到火热的目光透过手指缝,还在己脸上故意逡巡。她欲哭无泪。
修行是一辈子的事,堕落是一瞬间的事。他学太快了!
己作的孽己还,报应虽迟但到。这才几分钟,脸红的就换她了!
两只手腕双双一热,眼前重现亮光,被他温柔而坚定地按了来。
她心里懵着,结结警告:“我、我会扇你的。”
苏敏官慢慢笑了,风华绽开,忽然手臂猛地一收,极其有力地将她带到怀里。
她手臂蹭过湿润的木栏杆,狠狠地跌进那个结实温暖的胸膛。两颗心脏紧贴着比快。劲瘦
的手掌轻轻摩挲她后背,指尖抚弄起一连串的战栗。
瞭望台窄小,容不得太剧烈的动作。他向后微微一仰,她整个人几乎陷在他身上。
两只手还被他箍得紧,她僵硬着身体,徒劳踢两,脚踏不到实地。时间好像突然停止。周水声汽笛声突然都消失,只有无边的安静。
瞭望台轻轻一晃,苏敏官声音灼热,叹息似的喊:“阿妹。阿妹。”
年男女的情绪蓬勃炽烈,撕开俗世里的保护性的面具,本载着冲动一路狂奔,理性追不上。
粗重的呼吸撞进她耳膜。炽热的手心扣着她腰肢,动作开始失控,男人的力量轻松筑起一道牢笼,裹住那甜美而脆弱的小鸟的翅膀。
他脑海中划过许多浅薄的、贪婪的、狭隘的念头。都是姑娘家大概穷尽想象也猜不的。
他将一一过了一遍,然后扫进心中的冷宫。只是闭着眼,一遍遍吻她乌黑柔软的额发。
即便克制如此,身上的人还是本地感到危险,喘息着用力推他,人仰马翻的挣扎来,通红着脸,扑在栏杆上,把己上半身挂在外面,无助地看着那陡峭湿滑的梯`子。
身上升起奇异的热度。雨点扑面落在她脸上,风声轻微呜呜着,一阵强一阵弱的掠过她滚热的脸颊。
黄浦江上百余艘船,百余个瞭望台缓缓来去。她绝望地想,我刚才在做什呀……
这跟她想象中的“早恋”太不一样!
苏敏官也退后,整理皱褶的前襟,用力压着喘息,脸上红潮褪去七分,垂眼,睫毛挡住眸子里渐熄的火焰。
心中激荡的潮水退却,露荒芜的黄沙乱石。他陡然间无地容。
雨水淅淅沥沥,本应点到为止的一场春雨,日偏偏拖了堂,吝啬地从天空里漏点滴,没有结束的迹象。
他现在需要立刻去跟人吵架,谈十个八个单子。他却被困在小小高台,困在露娜的心尖上。
他静静靠着湿润的围栏,任凭春雨打湿他头发,水珠挂在发茬上,一滴滴落,消失在半空。
他忽然开,说:
“我订过婚。”
林玉婵错愕转身。他容色宁静,好像只是随评一句天气。
她低声问:“在跟我讲话?”
苏敏官极轻微地点头,转而看外面雨雾。
她心中骤然一阵慌乱,又莫名酸楚,立刻说:“以不讲。”
“我订过婚。”他固执地继续,轻声说,“我六岁,我父亲便给我找了个官家小姐。二品大员的庶孙女。是他溜须拍马、用几万两银子砸来的亲事。小姐过天花,一脸麻子,比我大八岁。级的官宦人家无人提亲,这才便宜我一个商人子。
“我那时还小,但也知美丑。闹了半个月,跪了半个月的祠堂。他说这是我的责任,是我的命。我是他商行的接班人,终身大事必须帮得上他的事业,否则……否则养我这个子做什。
“两年后,那二品大员卷入漕运案,摘了顶戴,全家充军。这次轮到他来求我家,想要将庶小姐提前过门,算我苏家人,免遭牵连。我爹当然不会让他拖累,用了些不太好的手段,迫使对方退了婚。
“大家闺秀,
被退婚等于声誉尽毁。我那未婚妻受此打击,一病不起,死时十六岁。
“而我家只是了些钱,安抚了亲家,压了舆论。过得两三月,便无人再闲话。”
林玉婵不觉屏住呼吸,用力抓住栏杆上的小锁扣,轻轻“啊”了一声。
苏敏官朝她寂然一笑。
“我八岁,身上已背了一条人命,做了无数噩梦。后来我己挣生活,曾去寻过那小姐的墓地,已是乱草一片,墓碑都被人卸走了。我也记不起她姓什。
“说来你不会信。那不是我唯一一次订婚。官家小姐刚去世,我便被安排了第二门亲事。好像是个新科进士的独生女,饱读诗书,贤良淑德,是个远近闻名的才女。我父亲找人算过,这位亲家公迟早做大官,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提携我。
“只是没一年,京城就来了风声,说要对十三行清算。对方明哲保身,决定退亲,派人来我家,说了很多难听话,对我一个孩子极尽羞辱。这婚事于是又告吹。
“我那第二个未婚妻通晓礼义,却是节烈。家人给她另聘人家的第二日,她开始绝食,到死没再吃一粒米。
“她和我岁。由于是年幼夭折,连墓都没有。”
瞭望台外的雨雾逐渐清晰,洗刷对岸的阡陌田野。苏敏官神色肃穆,朝南而望,垂眼睫。
他神色忽而有些嘲,轻轻拨弄己受伤的手指。她在帕子上打了个漂亮的结。只属于女孩子那灵巧的手。
“为了这个没见过面的姑娘,我也开始绝食。我不如她,只坚持了七天。只因我娘急得要跳井,我偷偷起来,喝了米汤。
“我爹于是找人给我算命,结论是小白克妻。破解法门倒也有,就是先纳妾,再娶妻。你知道他做了什?一日我放学回房,乳娘不见,屋里多了两个通房丫头……你别笑,大人家惯常如此,就像女孩子的嫁妆一样,早早就置办起来,以先服侍起居……不过我还是吓坏了,跑到我娘房里,又被赶回去。我完全记不清她的面孔,只记得她思念父母的哭声。
“那时我家生意已是一天不如一天。没多久,家里便再养不起闲人。我亲眼看到她两个被教坊妈妈领走,两个清白人家闺女,那日哭的脱了形。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我只觉得一切都不太对。一定是哪里有错。也许……也许我整个人都有错。
“我十一岁,最后一次见到我父亲。他戴着重镣锁链,奄奄一息,启程去伊犁。”
苏敏官仿佛事不关己地讲着,眼眸里始终带着一层温和的雾气。但讲到此处,忽然面色转阴,眼中闪过极冷酷的一道光,然后抬头,直直地看着林玉婵双眼。
她心中跟着一凉,撇过头,轻声问:“然后呢?”
“那时我已得天地会庇佑,不在名单上。我偷偷潜去囚车。他见了我,喜望外。但他没问我娘,也没问我躲去了哪,他只是翻来覆去地嘱托,说……小白,爹晚年得子,不求你人头地、重振家业,你千万要用功读书,考取功名,早早娶妻,多生子女,将来我死后香火不断,才有脸去见苏家的列祖列宗……
“我冷笑,在他囚车前起誓,我这一生,决不入仕,一妻不娶,一子不留,苏家香火我而断,爹你放心去吧。”
苏敏官说完最后一句话,眼中冷笑未散,令人遍体生寒。
林玉婵忽觉春雨寒凉,冷战连打好几个。突然脚一震,洋人军营操练,一声大炮响,直接将她吓眼泪。她用袖子拭眼角。
苏敏官带着歉意看她,神色慢慢平缓,又回到那个温文尔雅的学年态,甚至温和地笑起来。
“所以……我说我克妻,其实也不假,真的请大师算过……”
“不是你克妻。”她柔声打断,拉过他双手,抚摸那个小小的伤,“是这个社会吃人。”
苏敏官长久不言,最后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