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容闳的中文交际圈狭窄, 本就不认识几个中国姑娘，姓林的更是没有第二位。
当初，林玉婵头一次看到己的名字现在容闳笔, 确实懵了好一阵, 不知是福是祸。
那时她的第一反应是, 容闳又一次给她了个大难题。
现在，看着常保罗及一班伙计那略带戒备的眼神, 她知道己这预感成真了。
“我知道。我认识容先生晚, 年轻，又是女流。”她直面这些爷叔大哥, 不带感情地说, “但我是容先生的合伙人。诸位只是雇员。我相信容先生选择我来处理这些事，也是深重考虑后的决定。我会尽全力而为, 不会辜负他的信任。”
意料之内, 对面没人说话, 大家面面相觑，神色不服, 又带三分尴尬。
林玉婵微微转头, 轻声说：“窗没关。这时节容易进虫子。”
她离开小沙发, 起身去对面关窗。
伙计的目光一子集中在常保罗身上。
常保罗虽然年龄不大, 论资历却是最老的。兢兢业业好几年，虽无大功, 也无大过。他性格好, 人人跟他相处和谐，愿意听他指挥。
常保罗被大伙的目光推得坐立不安, 白圆脸微微胀红，许久, 定决心，站起来，走到林玉婵身边。
“林姑娘，”他鼓足勇气，细声说，“不是我不信任你……”
林玉婵扣上小窗锁，转过身。
“保罗，”她直接叫他名，抬起目光注视他眼睛，语气淡淡的，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果决，“当初你我闹龃龉，容先生选择留你不留我，是因为那时博雅洋行还没有面临生死攸关之境，他还把经商赚钱当玩票，然要重人情多于金钱。但现在不一样。他归国以来的所有资财都注入在博雅里。这些财产，是他的心血，也是他的后盾。不仅是他，还有你我，都不容这些资产被轻率对待。在这件事上，我的力超过你。”
她一气说完，看到常保罗垂眼，神色有些不知所措。
她友好地笑一笑，放柔了声音：“我说话直，不好听。但是不是这个道理，请你己想想。”
面对一群中青年大男人，她不敢太咄咄逼人。但跟常保罗单独对峙，她心里有把握多了。
常保罗看着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她身形娇小，不管举止如何成熟，眉眼还余着女稚气。他没见过她流泪，但想想也知，倘若她哭，那必定是万般的惹人生怜，让人想放手头一切事情去安慰她。
就是这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她话语如刀，字字尘埃落定，勾勒不动摇的态度。
丝毫不留情面，告诉他，“你不如我。”
常保罗虽性格温软，但毕竟是读书识字的男子汉。骤然被比他小好几岁的姑娘此定论，第一反应是被冒犯的恼怒。
但随后，他悲哀地的发现，己好像没有什反驳的余地。
他也跟容闳混了这多年，为什到现在还不是合伙人呢？
博雅洋行这些年始终得过且过，他以为是上梁不正梁歪，谁让容闳己不上心；她另辟分号，不到一年，眼睁睁看着她的营业额把总号甩在后面。
常保罗最终还是找到己的底线，小声坚持：“我对这里更熟。”
“我知道。”林玉婵和颜悦色地说，“容先生虽然没在信里细讲，但肯定是希望你协助我。他以前就基本上是甩手掌柜，店铺的运转也基本上就靠我几个。咱群策群力，一使劲。”
常保罗无话说，点点头，回到其他伙计身边。
“听林姑娘的。”
这五个字说来，他居然暗中松气，好像卸掉了一份重担。
时心中苦笑着想，己当初莫名其妙地迷恋这姑娘，也许是缺什羡慕什，看上了她那份己没有的强势和果决。
现在回想，幸亏她没答应。否则以后己在家里，地位得多卑微……
其他几个伙计见常保罗都愿意接受林玉婵领导，只调整心态，跟着点头。
大伙都是容闳招来的体面人，都厚道、讲理。不会因为一些虚名争破脸。
况且这是有关商铺生死存亡的事。不是什争权夺利的内斗。
一切为公。容闳招进来的人，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林玉婵谢了众人。
常保罗发问：“你打算怎处理博雅？找人全盘接手，应该是最方便的做法……“
林玉婵摇摇头，说了她担任临时领导以来的第一句话。
“我的意思是，不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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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保罗面色凝滞。伙计也纷纷诧异。
“是东家信里说……”
林玉婵：“容先生滞留牢狱，担心财产流失，所以才想尽快将博雅资产折现。都知道刑诉烧钱，所以这件事的主要矛盾，不是怎卖博雅，而是保证他有足够的钱，让他坚持抗争到底。”
这是她看过容闳的信件之后，熟思一晚以后的想法。
如果就此将博雅处理掉，太惜了。等容闳获得由，除了一点小钱一无所有，等于回到了他初归国时的原点。
不如努力苟着，哪怕经营停滞，只要坚持到他回来，就有重启之希望。
立刻有伙计说道：“姑娘是好意，我理解。是东家这次惹上太平天国的事，你怎确定……确定他……”
半句话大家不敢说，但那意思都在表情里。
你怎确定，容闳活着来？
甚至有悲观的想，如果容闳这次挺不过去，早点将博雅处理掉，还给他的老家亲戚多留点钱，不枉大家共事一场。
如果真的落到那悲惨的结局，那他的商铺多留一日，对其他人来说，也是夜长梦多，徒增风险。
林玉婵斩钉截铁道：“吉人有天相。他是国家栋梁之材，老天不会那着急收的。”
也许这个世界的走向，会因为她的到来而有所微调；但她确信，历史的大方向不会偏移。只要不乱作死，容闳该长寿一定会长寿，他还看到民国成立呢。
她做的，就是把他倒霉的日子尽缩短一点。
比起眼前这些惶然无措的“古人”，她唯一的一丢丢优势，就是心中怀有希望。
黑暗最终会过去，何必轻言放弃。
于是她再次表明立场：“容先生授权让我处理他的商铺。如果我请大伙齐心协力，一起‘托管’博雅，直到容先生平安归来，不知各位，肯不肯再吃一阵子苦？”
众人神色微动，轻轻看看周围人的神色。
这多年共事，情谊还是很深的。容闳不是那种压榨人的无良东家，他跟雇员相处起来更像朋友。
但账房赵怀生还是提异议。
“我然愿意。但这不现实。如账面上的现银已快用尽了，还有我要付的违约金……”
赵怀生不是事业型男人，以前每天都是最早收工的。虽然业务力强，但不管的事一律不管。
这次他开干预，见万不得已。
“咱去尽量求人通融。不通融的，违约金先付了，不损害容先生信誉。”林玉婵立刻接话，“我这里有一千百英镑现钞，以再支持一段时间。”
从海关磨来的一千八百英镑余款，两百英镑留给义兴上打点，她再留两百，以应对未来不测之需。剩一千百英镑，全拿来救急。
从一英镑到五十英镑，各种面值都有，厚厚一沓，她一张张数一遍，让大家看清楚。然后取两百，放进带锁钱箱，其余的回己的贴身小腰包里。
“剩的钞票，我收在虹保险柜里。大伙省着点用。哪怕是不太合法的支，一笔笔都要记账。缺钱管我要。”
常保罗轻轻抽一气：“林姑娘，钱哪来的？”
“余款。”林玉婵不多解释，“如果总号这里有尚未收来的余款，也烦请大家多跑跑腿，收多收多。银行贷款，哪怕提高月利，也要申请延期。如果他一定需要容先生签字，这封手写信当做委托书，看看不通融，让我来面办理。另外……”
林玉婵忽然住，定睛扫过伙计每一人的面孔。
“另外我有个不情之请。”她放轻声，神色真挚，“在这段时间，否只拿一半薪水，咱共度时艰。如果实在有困难的，我以代替容先生，全额结付本月工钱，然后好聚好散。至于我己，容先生归来之前，我的分红分文不取，全作公用。“
她有条不紊分派事务，一大段话说完，站起来，朝众人鞠躬。
大家忙站起来还礼。
“姑娘这是什话。若是争得东家平安来，我白干也心甘啊。”
“谁要现在拍屁股走人，那不是缺德吗！”
“你都不拿钱，我好意思拿一半？”
“小囡，你想好，这弄不好就是竹篮打水，你一场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