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直之人不怕牺牲,只怕牺牲得没有意义。
林玉婵笑道:“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诸位有家有小,不让他全喝西北风啊。”
她又说:“我有靠谱的朋友帮忙打点。个月皇帝寿诞,衙门不理公务,有充分的时间运作。只是咱大伙要艰苦一些。但我想,博雅对诸位来说已经算是第二个家。为了这个家不散,咱这几个月,暂时先勒紧裤腰带吧。”
常保罗率先点头:“好。”
其余人也先后表态:“苦几个月是以的。万一到了秋后还无音讯,咱再另谋路便是。”
不知不觉,已经都接受了林姑娘的领导。
林玉婵立刻邀请众人一道,将日的共识写在纸面,大家签字画押,然后挂在柜台后面的墙上。
“博雅洋行临时共管委员会”,从这日起,全速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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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县城十六铺码头内,绿树已开始成荫,天气渐暖,水鸟也活跃起来,贴着水面飞来飞去。
大小船只来来往往,卸货的码头工人忙得脚不点地。水上支着窄窄的竹制栈道,通向泊在深水里的钢铁轮船。无数赤膊工人肩挑手扛,蚂蚁搬家一般,将一担担货物抬上轮船。
林玉婵驻足一棵大树旁,她用头巾裹住半张脸,远远的观察。
这就是《北华捷报》上提起的,新兴的两广移民短工市场。
上海本地短工继续短缺,要价越来越高。以前她还负担,但如博雅洋行正在生存线上艰难求生,新订单几乎没有,旧订单还要继续完成,这笔短工支就愈发显得刺眼。
码头上人不多。有十几个等生意的年轻广东后生,习惯性地穿太,搓着手,跺着脚,还不太适应上海的气候。还有几个身材短粗的天足客家女,大声用方言谈论哪个东家给钱最慷慨,哪些中介专门坑人,还抱怨上海的官差巡捕多管闲事,赤脚上街居然被训斥,还得花钱做鞋穿。
码头一股水腥味。林玉婵贪婪地听了一会家乡话,弄清了这里的市场规则。
确实比上海本地工人要稍微便宜一些。但要提供食宿,而且被褥要格外厚的。
忽然,几句女声飘进她耳中:“……日怕是又冇饭,好黑仔啦……快点走,或许还有工……”
林玉婵蓦地转头看过去。这声音好耳熟!
人群里挤来五个青年妇女。她手上拎着扁担,头顶梳着黑黑的油亮发髻,只是穿得单薄,脸上刻满风霜愁苦。
林玉婵难以置信,也不顾旁边人注目,冲上去就拉住其中一个。
“红姑?”
一年多未见,红姑样貌大体未变,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纹,举手投足间满是疲惫。
红姑则瞠目结,打量了好久,才认她来。
“……妹仔?小林姑娘?你长高啦。”
红姑最后一次见林玉婵,是在去海幢寺的小船上。精瘦的妹仔满身疑血迹,惊惶如小鹿,攥着敏官爷的玉坠子,前言不搭后语地请她快些划船,躲开官兵的视线。
不料异乡突遇。红姑眼泪滚落,张手将她抱住,笑道:“是
你啊!”
林玉婵看看红姑身边的姐妹,有两个她认识,也是当初跟红姑一起晒鱼的;有几个没见过,但发髻盘起的样式一致,应该都是顺德梳女。
为什在这里?
林玉婵磕磕绊绊说:“我、我给你写了信……”
“去年就收到。请人念了,知道你平安。”红姑似有担忧,飞快地看看身后,“本来我在广州过得挺好,但我老娘过世后,叔伯逼我嫁人,我一气之就跟几个姐妹结伴走,想来上海找你。但……”
林玉婵急道:“念信的人没读全吗?我让你去江海关寻我的地址……”
不是在这短工市场里流浪啊!
看她这模样,饥一顿饱一顿的,不是一天两天了。其中一人脸上有明显的掌印。
斜刺里突然冲过来一个大汉,穿着光鲜绸衫,胸绷两块肌肉,比这群姑娘高一个头。
大汉面孔凶恶,上来就推搡红姑:“瞎聊什聊,日结了多工钱?还不快去找活干!攒不够钱,明给你换个地方!”
红姑身边的姑娘惊慌退后,唯唯而应。
“还有你……”
大汉随手要推林玉婵,被她灵活一躲,才发现这是生面孔,喝问道:“你是谁?”
没想到这最娇小的一个姑娘居然挺着胸,仰着头,理直气壮问:“你是谁?你干嘛推她?”
大汉这才注意到,林玉婵身上的衣衫厚实,气色也比红姑她强太多,不知是哪乱入的娘。
他朝林玉婵喷水:“这不是你待的地方。快走!”
林玉婵心中起念,轻声问红姑:“你不会是……被人控制了吧?”
上海滩黑恶势力扎堆,赶车的有车霸,修路的有路霸,就连每天收粪的也有粪霸,心照不宣地划好片区,有时候为了争一马桶的好粪,不惜粪叉飞舞,打得满弄堂臭气熏天。
而这个新兴的十六铺短工市场上,尚且没有形成有效的市场秩序,有几个“工霸”,太正常了。
大汉阴险一笑:“什叫控制,这几个娘欠了我东家五十两船钱,还清了就让她走!你滚开!再不走我报官了!”
林玉婵看看红姑。红姑愁眉苦脸点点头,低声说:“慢慢还,总还清的。怪我不识字,又听不懂当地讲的话,签了黑约。不过还好只是卖力气,不是……”
林玉婵气得冷笑。
这跟当年楚老板一个德性啊喂!
不过顶多是个低配版的楚南云。也许是知道红姑她剥削不什油水,讹钱也只讹五十两,不够给己买棺材的。
但……
不识字的女人卖力气,多年才攒够五十两。这骗人做苦力怕只是第一步。等彻底将这些梳女控制在手心,将她的意志消磨殆尽,难免不会令她去做些来钱更快的生意。
有人注意到此处动静,又有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围了过来,粗声问:“这里谁闹事?秩序呢?”
看似是来拉架,其实都站在先前那大汉身后。几个壮汉指指点点,手指头几乎点到林玉婵眼睛。
附近一些码头工人肩这里喧哗,一个小姑娘被几个大汉围在一起骂,都摇摇头,眼露情之色,却没人敢
来劝。
红姑急得推林玉婵:“妹仔,走吧。等我把钱还清,再去找你。”
“把钱还清”几个字说得很大声,是说给那工霸听的。
红姑朝她连使眼色,用广府话小声说:“我会寻机会逃!”
林玉婵点点头,没走。
她镇定若,朝那工霸说:“这几位阿姐,是苏州河义兴船行要的帮工。你让她走。”
那大汉还在耀武扬威地喷唾沫,一时没听清:“嗯?”
林玉婵注视那个比己两个头的壮汉,沉声说:“义兴船行,我讲得不清楚吗?”
大汉脸色微微一变。
这个乱入的小女孩年纪不过十七八,细胳膊细腿好像一折就断。谁知她一低头,再抬眼时,竟然气质大变,“义兴船行”个字吐来,那大汉禁不住全身一抖,眼前的人变成一朵霸王花。
林玉婵心中其实也无十足底气。义兴的业务范围主要限于租界,县城里官府眼线多,尤其是码头这种鱼龙混杂之处,还不太打得进去。
她打定主意,如果对方不吃这一套,她就跑去搬救兵。最近的义兴会员店铺距离不过一里地,以她的面子和白羽扇的身份,完全以带几个彪形大汉,重新过来壮声势。
她毫无畏惧地瞪着那大汉的牛眼,假装己身后站着洪门历代祖师爷,嘴角冷冷的一撇。
“还要我说第三遍吗?”
几个工霸面面相觑。紧攥着的拳头松了。
有人不太确定地跟伴商量:“义兴怎还管这里……”
“怎管不得?”林玉婵冷笑,“义兴老板就是广东籍,你坑他乡,还有理了?”
她想,日紧急,只好拿籍贯说事;总有一天,要让你全国人民都不敢欺负。
红姑这阵子没挨打挨骂,见林玉婵居然敢直接跟工霸吵嘴,开始吓得发抖;但随后发现,林姑娘貌似后台颇硬,让那几个蛮不讲理的工霸大汉很是忌惮,到现在居然也没朝她动手,不由得惊喜万分。
她也大胆挥舞起扁担,帮腔道:“不然就把你骗我签的合约拿来,去官府评评理!”
眼看这里的人越聚越多,连路人都有过来看热闹的。见梳女发型新鲜,围着指指点点。
工霸大汉牙齿咬得格格响,半晌,根底吐一个字。
“滚!”
林玉婵伸手:“合约。”
几团臭烘烘的纸丢到她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