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鹏一怔,随后面露难色,回过头,悄悄打量她一眼。
她态度纯真然,也不扭捏,也没羞涩,也不是那种怨妇般的患得患失,纯粹是关心一问。
……更觉得对不起她了。
“老板啊,这个,他……”石鹏犹豫许久,终于决定说实话,“其实昨天就回来了。”
林玉婵“啊”了一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又瞒着她?
姑娘那双小眉毛一挑,满脸写着不高兴。石鹏心里头叹气。
看来也不只是“纯粹关心一”嘛。
赶紧说:“是他不让声张,悄悄回来。业内业外,除了关系近的友商,其余人都不知。”
林玉婵诧异:“为什?”
石鹏苦笑:“姑娘先把你带来的那几位姐妹安顿好,然后我派人带你去见他。见了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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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租界山东路段,距义兴约莫二十分钟脚程。林玉婵在伙计的指点,停在一处小洋楼门。
她抬头看门上牌匾,心一沉。
“仁济医院?”
底铭牌写着,建于1844年,看来是上海开埠以来,最早的一批西医院。
医院是教会建立的,到处都是十字架和宗教宣传画,专门针对华人,诊疗费还算便宜。
但此时的华人都不太信任西医,门诊部放眼望去,一片歪斜辗转,都是生了各种重病的穷人,按照医院要求正在集体诵读《圣经》,像个虔诚的贫民窟。
几个护士用纱布蒙着鼻,匆匆来来去去。
林玉婵心中不禁又生恼怒,一路小跑起来。
这是病成什样了,不跟她说一声!
还好这时候的医院不讲什病人隐私保护。她报了苏敏官的名字,值班的护士就将她带到三楼。
那护士见她神色担忧,还笑着安慰:“没事,就一个小手术,不要紧的。”
林玉婵:“……”
手术?
还手术?!
她两辈子都没开刀做过手术!
三楼走廊里,远远听到一个洋人说中文,说得还特别着急,语音语调无一正确,每个字都精准避开了正确声调。
“……你要知道,中国医师对你的伤情无为力,这才推荐你来了这里,你要相信我的力……我不问你这伤是怎来的,但是你若是不进行西医手术,只怕会恶化到很严重的地步……我,理查德·欧文,是治病救人的医生,不会害你的……”
林玉婵丢开护士,疾奔过去。
“我若是不信你,日也不会在这了。欧文医师。”是苏敏官的声音,平静清澈一如往常,带着冷漠的笑意,“但我不明白,一个西洋医师为什还兼做鸦片生意。你在医院赚的薪资还不够?”
“因为……因为……”欧文医师明显头跟不上脑子,一着急,蹦了英文,“Ether!Diethyl ether!Ahetics!用完了!鸦片也镇痛,这是为你着想。如果你不照做,我不保证……”
“多谢你费心。我还是回去找‘跌打蔡’吧。”
苏敏官扶着椅子把手,慢慢站起,
朝欧文医生冷淡一点头,转过身。
正看到一个飞速奔跑的身形,映在他眼帘正中。乌黑的麻花辫在她脸蛋边上飞。
这一步于是没迈去。
他瞳孔轻轻一缩,轻声叫:“阿妹?”
犹如夏花初绽,他蓦然笑了,有点艰难的,朝她伸手。
好像只是昨天刚跟她分别,日偶然碰见,打个招呼。
第124章
林玉婵不敢碰他, 离两步立定了,小心打量苏敏官全身。
其实没有什太大变化。除了面色有些黯淡,在窗刺目的白日光照射, 五官显得冷峻而硬朗, 肌肤有血色。
但长途旅行归来, 憔悴些也正常。他穿着整齐的长衫褂子,不像受什重伤的模样……
苏敏官莞尔。
小姑娘在为他着急。
“我就说嘛。让‘跌打蔡’诊治就够了。”他轻声道, “阿妹, 咱走。”
话音轻柔,好像只是请她去吃个早茶。
欧文医师在后面气急败坏:“绝对不行!弹片太深, 中国郎中不弄来!要是进入腹腔脏器就连上帝也……”
此时的西医不像后世医生那样穿一身白大褂, 而是西装革履的打扮,猛一看像是个洋行里做生意的。
医生喧哗半天, 这才注意到林玉婵, 将她仔细打量一番, 狐疑地问:
“你是——家属?”
林玉婵瞟一眼身边那苍白的孤魂野鬼,犹豫片刻, 说:“朋友。”
然后这位“朋友”十分不把己当外人地拦住苏敏官的去路, 严厉对他说:“别走。天不做手术你别想这个门。”
不是洋医生说她都不知道, 这反贼看起来衣冠楚楚, 身体里埋着弹片!
苏敏官轻轻白她一眼,郁郁道:“怎跟别人联手欺负我。”
林玉婵转向欧文医师, 对他说:“Ether是乙`醚——你有麻醉剂?”
“啊啊, 麻醉。依打,麻醉剂。”欧文医师总算想起这个词, 努力捋着头上的结,笑容满面, “感谢科学,控制了疼痛。”
林玉婵惊喜万分。这年代已经有麻醉术了,受好多罪啊!
但欧文医师随后说:“很不巧,库存的‘依打’没有了,个星期才船运到货。我方才一直在试图说服这位病患,鸦片以替代……中国几乎人人抽鸦片,不是什丢脸的事……”
苏敏官微微冷笑,呼吸急促而浅。
“……虽然效果逊色一些,”欧文医师咳嗽一声,“我警告你,如果你一定要等待一个礼拜,伤会恶化得超你的想象。”
“一个礼拜我也不等。”苏敏官从椅背上捞起薄呢斗篷,轻轻皱眉,缓慢地给己披上,“谁知你的‘依打’会不会也上瘾。”
洋人输入鸦片入华,一开始也宣称“药用”;病人用了,也确实浑身舒坦。
然后发现,“停药”之后,就永远舒坦不回来了。
身为鸦片战争最前沿的受害者,广东仔苏敏官对此有严格的警惕。
为了让旧义兴里那些瘾君子戒烟,他用了什手段,偶尔回想,己依旧心有余
悸。苏敏官做人双标,才不想己也经历那一次。
林玉婵却依旧倔强拦在他身前。
“麻醉剂不会上瘾。”
她顿了顿,解释,“海关的洋人都说,在他国家已大规模应用了。”
她搜索脑海内的知识,小心放低声,又问欧文医师:“其他种类的麻醉剂——嗯,笑气、氯`仿……”
欧文医师茫然摇头。这些发明也是刚刚问世,相关名词尚未传入中国,在上海也没有西医习惯使用。
对大清的古人来说,更是听都没听过。
“古人”冥顽不化地撂一句:“反正我不用麻醉剂。直接手术行吗?”
欧文医师脸色一臭,明显当他无理取闹:“我只有一个助手,按不住你。”
“不用你按。我忍得。”
欧文医师眼都不抬,“那些不想麻醉剂费用,中途跳手术台逃跑的病人,术前都跟我夸过这大话。”
苏敏官冷笑,转向林玉婵,轻声道:“说来说去就是让我用鸦片。咱走吧。”
见林玉婵依旧态度坚决地挡在己眼前,他面色微微一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