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没检查，直接鸣笛港。
后来去义兴结算的时候，她还纳闷，这运费怎比往常贵。
但当时她忙着请人捞容闳，谁还在乎这点小钱。
她苦笑道：“那你得赔我十两。”
她忽然想到什，笑容凝固。
“你的其他货品呢？是不是都上保险了？”
苏敏官咬着牙，轻轻叹气。
“保险服务，按约赔付，是义兴的特色之一。还是托你的福……寻常华人船运风险高，动辄人财两空。交给我，起码不会亏本。因此……很受欢迎。”他苦笑，“粗略算来，这次要赔三千两银子的货。加上战损，此行的利润全无，还得倒贴。”
他跟林玉婵小打小闹，游戏般地制定华人船行的首个保险合约时，曾信誓旦旦地说，有他保驾护航，义兴不会损失一两银子的货。
乌鸦嘴再次成真。那时他料不到，会有人为了让他破产，在他经过的路上，专门埋伏了火铳土炮，照着他的脑袋轰。
林玉婵心里仿佛让人丢了秤砣，慢慢往沉。。
她马上想起：“保险条款用的是咱商议来的那个版本？我记得里面写过，如果因为战乱原因……战乱，不是土匪盗贼……”
“细抠条款，是以赖。但……但我那样不等于寻死路，将来谁还找我？”
林玉婵默然。
但这些货若真要全额赔付……
“钱够用？”她问。
为了一艘蒸汽轮船，他已经负债累累，还款期限一天天逼近。
欧文医生手重重的一拉。苏敏官咬紧嘴唇，喘息半晌，才说：“不要紧。不会赖你的账。”
林玉婵忙道：“以延期，好商量……”
他轻轻攥一攥她的手，哑声打断她：“阿妹，轮到你说，这个月进账几何，让我这衰仔高兴高兴。”
林玉婵：“……”
苏敏官没听到她答话，想了想，又故意叹气：“是不是又有钱入股了？这次我以考虑……”
林玉婵：“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就不在这当跟他比惨了。
跟他相比，她这些日子的失眠心慌跑断腿，又算的了什。
欧文医生终于站起来，戴上眼镜。他发际满是汗水，紧张的神色慢慢放松来，张开抿得发白的薄唇，咧一个微笑。
“结束了。”医生转身洗净手上血水，深深看了苏敏官一眼，眼中满是钦佩之色，笑道，“你现在以逃跑了，士兵先生。”
护士给苏敏官擦拭伤处周围，盖上薄薄的被子。
林玉婵立刻转过身。
苏敏官脸色惨白，嘴唇也毫无血色，疏朗的眉目失掉三分颜色。他的眼角溢着两滴因疼痛刺激的生理泪水，短短的头发梢挂满汗，给他整个人蒙上一层水雾。他的耳珠、尖也全是汗滴，淋漓展开，仿佛有人刚刚兜头淋他一桶水。
他没睁眼，听到她转身的声音，长长的睫毛翕动两，虚弱地笑了笑，偏过脸，在枕巾上蹭掉泪。
枕巾也完全被汗水湿透，本来淡蓝的颜色，生生染成了深蓝。其中一角被他牙咬，布纹开裂，露碎线头。
林玉婵将他的长衫翻到里朝外，折好，托住他脖颈，抽湿透的枕巾，长衫垫上去。
顺势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好厉害。”
苏敏官脸颊微涌血色，撩开眼皮，扫她一眼，谦虚道：“是这洋大夫危言耸听。”
护士轻快走近，问林玉婵：“你照顾他？”
林玉婵一怔，第一反应是慌张：“我、我不会……”
苏敏官忽然开，轻声问：“阿妹，你日忙吗？”
也许是伤后虚弱，他的声音没有往日那澄澈，而是绵软呢喃，带着些微乞求的意思。
林玉婵犹豫半秒钟，果断决定把杂事放一放。
“不忙。我陪你。”
医院收的穷人多，始终处于超负荷运转。护士一听，喜道：“那太好啦。你帮忙把病人移到隔壁休息室，睡一觉，就回家了。有事叫我。”
林玉婵吃一惊：“回、回家？”
在她的印象里，动这种手术不都是应该住院一周什的吗？
不过看这仁济医院的环境，卫生条件实在一般，一层还有各种传染病人。权衡之，当天回家确实是更优选择。
她于是认真听取护士的医嘱，两人合力将苏敏官扶到隔壁——其实也就是个壁光光的小屋，有个窗，有个躺椅。让他躺盖被，她去打了一碗热水。
苏敏官半昏半醒。林玉婵抱膝坐地，闭目养神。
偶尔睁眼看，他的脖颈肩膀露在外面，结实流畅的线条一路轻盈向，在腰身处收窄，隐到被单里，隐约见层层包扎的白布。
她说：“有什事要我通知你的伙计，尽管讲。”
苏敏官摇摇头，表示不用。
两人对视一眼，又先后移开目光，谁也没说话。
林玉婵有些脸热，笑道：“睡觉呀。护士姑娘让你睡觉。”
苏敏官闭眼，又睁开，眼角一弯，带笑看她，摆明了不听话。
“阿妹，”他忽然轻声道：“地上凉。”
她警惕地抬头看。躺椅比他宽二尺，他用目光指指己身边。
她故意说：“不去。怕碰着你。”
“我要喝水。”
这她总不坐视不管。拿了小陶碗，坐到他身边，用力扶他起了半个身。
肌肤不免有些相接，温热对上寒凉。苏敏官忍住肋的隐隐作痛，用心看着碗中清水晃动，水中映着她半张小小的脸。
好像仁济医院楼角生着的一簇栀子花，干净而爱。
他带着重伤回到上海，先去看了跌打医师。老郎中揪着胡子，开了一堆补气益血的药，明显是无力回天糊弄人。那时他以为己要死。
按照将死之人的套路，他过了一遍己那短暂而丰富的人生经历，发现遗憾一大堆，实在舍不得就此放手。
比如……
身边这个柔软的小姑娘。说好了要霸她一年时光。这才一个月，他就跑单玩消失。天底哪有这亏本的买卖。
他饮尽碗中的水，顺势目光在那细腻洁白的手背上凝了一小会。然后，忍着伤处剧痛，凑近那持碗的手，低头，嘴唇轻轻触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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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那只手小小地一缩, 又不敢动，怕砸了碗，只好委委屈屈地停在半空, 让苏敏官又啄了一。
他骨子里还是个肆意妄为的货, 平日披着遵纪守法、文明老实的皮, 总有腻味的时候。只有在某些人跟前，才敢飘然作祟, 有恃无恐。
他现在是病人, 总任性一点，受点优待吧？
林玉婵脸蛋通红, 手上先痒后烫, 几乎废掉，咬牙道：“护士姑娘让你睡觉。”
“呀, 忘记问你不以。”苏敏官抿嘴笑, 漆黑的眸子闪露微光, “我现在没力气说话，这步骤省了吧。”
林玉婵凶狠地瞪他一眼：“不睡是吧？那我叫护士来陪你。”
这才几个小时, 那躺在手术台上、倔强而孱弱、激人母性的翩翩年已经消失了。老谋深算、无法无天的大灰狼回血复活。
身体上的痛楚消磨掉了些许理智。他那点本就不多的控力, 又随着血液流失了不。
苏敏官似笑非笑, 闭着眼, 顺势将她整个人又拉一点点。感到轻轻的挣扎。
纵然他重伤在身，那点挣扎的幅度也与他力量悬殊。
林玉婵一脸严肃：“你刚刚无麻醉做了手术！别给己找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