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对了, 手术。
苏敏官蓦然回神,带着歉意睁开眼, 轻轻一声绵长的呼吸,压住纷纷扰扰的情绪。
他想起数日前那场杀机伏的水战。他舰船炮战的经验基本为零, 赶鸭子上架地冲上指挥台,仅仅手忙脚乱了几分钟,就渐渐开始得心应手,开始碾压式的反攻。
并非由于他是什百年不遇的帅才。这点知之明他还是有。
那些身经百战、穷凶极恶的土匪,不管是哪门哪派的高手,十八般武艺修炼到什境界,他的血肉之躯,他那粗犷坚固的帆船,他那制的鸟枪火铳……都抵挡不了几门精钢火炮的齐声怒吼。
钢铁大炮那惊人的杀伤力,此前苏敏官只是耳闻目睹,这一次,真正亲身体验到那种令人飘飘然的力量感。
难怪。难怪拥有这些枪炮舰船的西方列强,怎肯白白将这些美妙的器物束之高阁。一旦尝到了力量的甜头,就会上瘾。
但他时尝到了力量的反噬。土匪开始逃窜,他急于歼敌俘虏,却没注意,新培训的船工,将装填火药的重量,稍微算多了那一点点。
最后一枚炮弹炸在膛里,伤了几个人。他是伤得最重的那个。
在半昏半醒的时候,他就将此次的教训刻在心里。
不做力量的奴隶。
他慢慢放开她的手腕,克制住一些不合时宜的冲动,不动声色换个话题。
“内地许多新鲜事,想不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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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那些阴暗艰苦的段落就不用给她讲了。好玩有趣的段子也不,林玉婵从没去过内陆,听得津津有味。
“……八百两银子,收购了安庆义兴茶栈?”林玉婵笑道,“那里归谁管?两湖分舵?哎,也快完了。没人拉着你反清复明吧?”
苏敏官打个呵欠,喃喃笑道:“要不要?义兴字号我留着。茶栈生意卖给你。让你在内陆也有个供货点。”
放在平时,他绝不会如此爽快地送人便宜。但此刻他无心算计。痛劲还没过去,身上冰火交融,只想说点什逗她笑,转移己的注意力。
小姑娘却没笑,也没攫取这个千载难逢的占他便宜的机会,反而假装抹眼泪。
“多谢关照。”林玉婵幽幽道:“我倒是想啊。我快喝西北风了。”
“不还价。”
“心有余而力不足。不骗你。”
终于有机会告诉他,己这阵子并非风光得意,两人以开个比惨大会。
苏敏官睁开眼,藏住些微诧异的神色,静静听她说。
林玉婵不想给他太多思想负担,只简单说,容闳惹上事,无端被拘到现在,博雅随时关闭,欠一屁股债。
至于己跑前跑后忙的那些事,撞的南墙受的委屈,花去的钱……
倒也不用跟他哭诉。
苏敏官一言不发,听她说完。
林玉婵试探问:“你怎看?”
他不答,脸上露轻微的无奈笑容。
“我知道我好傻的,这几个月没挣钱,还己贴了不,”她不等他批评,先大大方方承认,“但……不这样做,我心不安。你又不是第一天认
识我,你给点建议嘛。”
苏敏官更是无奈,又打个呵欠。
“没有。该做的你都做了。”他淡淡道,“我只提醒一句。义兴的管账任务,如我只指派了两个助理。主账房位置还空着呢。”
林玉婵:“……”
这话听起来如此不祥。
他从不感情用事,也不会为了安慰人而画饼瞎说。从她的点滴叙述中,他心里大概已计算好了最的结果。
苏敏官神思昏昏,笑一笑。
“阿妹,借你一只手。”
然后他枕在她手心,闭了眼,不再讲话。
其实刚动过手术的身体哪那容易恢复。苏敏官仗着年轻,以为以保持完全的清醒。说着闲话,就感到第二波疼痛剧烈袭来,将他眉头重新锁住。
这次他不用跟医生较劲,也终于以宽于待己。
身上的薄被滑落一半。他也懒得管。
其实大男人有什怕看的,方才不想吓着她而已。
林玉婵于是看到他光裸的右臂。平时隐在袖子里,只觉得匀称,甚至称得上显瘦。现在细看才发现,他的臂膀其实也比己粗上一圈,肌肉线条微微鼓起,又不是船工大汉那种硬邦邦的样子,而是流畅而蕴力量,堪堪够端稳一杆沉重的火`枪。
她忽然注意到,他的臂弯附近,有几点浅红色的疤痕,小指甲盖大小,排列很规整。不像是刀伤枪伤,倒像是……被什东西炙来的。
因在手臂内侧,肌肤露,她此前从没注意过。
“小白志,”她有点怕,又好奇,轻轻动手指,拍拍他脸蛋,问:“那是怎回事呀?”
苏敏官已经睡熟,糊回几个字,她听不清。
这是人均寿命超低的古代。林玉婵生怕是什寄生虫传染病之类,不敢掉以轻心,轻轻抽掉手,起身去找护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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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时,上海外滩九号。旗昌洋行总部办公室。
旗昌洋行最近发展迅速,办公室里全是附庸风雅的欧式装潢,挂满了万里迢迢运来的欧洲古典油画真迹,谁进来都得夸一句有品位。
一排油画中,唯有一个难看的空隙,豁牙漏齿,缺了一幅。
金亨经理拄着手杖,望着那空荡荡的画框,嘴角浮起一道冷酷的微笑。
那是他来华以来,唯一一次被中国商人摆了一道。明明已经协整个上海的欧美商行一杯葛,眼看就要把那个觊觎蒸汽轮船的中国佬挤兑得破产。却被他绝处逢生,反戈一击,洋商还没反应过来,广东号已然被他拆分变卖,成为露娜。
金亨气得在办公室里暴走,手杖乱砸一气。尽管他当时尚且保留一丝理智,选了幅最便宜的油画手,但事后计算损失,也颇为后悔,决心控制一己的脾气。
不过现在,他刚刚得到线人报知,说义兴船运的苏老板已经悄悄回了上海,眼正在仁济医院动手术——金亨感觉心中畅快,狠狠了恶气。
为了给旗昌洋行的新组轮船公司铺路,他暗地里派人勾结当地土匪,协议分赃,袭击义兴船队。
虽然没让整个船队折戟沉沙,但也让义兴大大血,沉了两艘船,毁了不货。
金亨经理闻讯大悦,连带着平日里跟他竞争激烈的洋人“友商”,此刻仇敌忾,都等着看笑话。
轮船首航受挫,衰意不言明。这个不量力的华人船主,趁早滚回家去种地。
中国的江,中国的海,岂脱离文明白种人的掌控。
中国人乖乖给他开开船,扫扫甲板,他也会慷慨赏饭吃。要是敢动歪脑筋,帝国主义的铁拳向来百战百胜。
啵的一声,秘书开了一瓶香槟,倒一杯泡沫溢的酒液,递给金亨经理。
金亨笑容满面,从金黄的酒液里看到己鹰钩鼻的倒影。
“敬美丽的东方黎。”
“敬美丽的东方黎。”秘书和几个办事员轻声学,干了这杯酒。
当然,这杯酒具体为什喝,几个人是哑吃馄饨,心里有数。
金亨笑问:“他报案了吗?”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用细讲。
果然,秘书心领神会,笑道:“工部局没听到消息。看来他是准备打碎牙齿肚里咽了。”
华人船行本小利薄,业务单一,从来无力和洋商资本家抗衡。金亨早就断定,纵然苏敏官猜到幕后主使,也绝不敢闹大。
他笑一笑,又觉遗憾。义兴要是真报案,那才精彩呢。他那些精英律师朋友也不是吃白饭的。
有人敲门。通译递上来一张皱宣纸,上面都是中文,英文翻译附在后面。
金亨拿起来,先看了标题:
“义兴船行货运保险条款细则”。
是从某个华商那里搞到的副本。原件保密,但有钱什买不到。
金亨冷笑。这义兴船行独心裁,居然学洋商,办什“航运保险”。这更热闹,赔也赔死他。
他拿起“保险条款”细细看。越看越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