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兴船行大门紧闭。伙计没得到老板的命令,一概闭门不,对这突如其来的组团诘难不予回应。
苏敏官扶着林玉婵的手,用力车,眯眼打量着那些真真假假的“苦主”,苍白的脸上涌起微微的血色,眼中现久违的攻击性,掸平衣襟,准备上前迎战。
林玉婵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苏老板,”她严厉地横他一眼,“你不要休息了?
苏敏官不带温度地一笑:“我倒是想回去睡觉。有人堵门,我回不去呢。”
他行动仍然十分不便。挺拔合体的长衫,绷带鼓起小小的一道边。
林玉婵急得面红耳赤,用力把他堵在街角,小声说:“别去!别逞。”
即便是以苏敏官的伶俐齿,要把这些群情激奋的老乡说走,不死也得脱层皮。更别提他眼伤痛缠身,万一有人推推搡搡,诉诸暴力,那义兴船行的保险单子怕是永远赔不起了。
所谓墙倒众人推。就在年初,义兴船行还是蒸蒸日上的业界新星、华商之光,是本地客商运送货物的第一选择;友谊终究抵不过利益。在得知货物受损,义兴船行面临额赔偿之后,昔日的忠实客一一翻脸,生怕义兴赔得不够快。
在那闹事的人群中,赫然还有几位当初那些给苏敏官借钱买轮船的“友商”,此时也变脸,怒斥己识人不明,叫嚣让他立刻还钱。
有人开始砰砰的砸门。义兴门土地神龛被踢几个脚印。
苏敏官面色极寒,轻轻拨开林玉婵拉着他袖子的手。
--------------------
第126章
义兴船行门, 往日也曾生意兴隆,来谈事的客排大队;也从没有像日这样,热闹得过了火, 硬木大门不堪重负, 被愤怒的拳头捶得咚咚直响。
苦主债主在门前吵吵嚷嚷, 叫着“苏敏官还钱”;谁都没注意到,他中叫的那个人, 此刻正隐在几十米外的巷子拐角。
他面前, 拦着一个几近炸毛的小姑娘。
“你别动!”林玉婵攥着拳头,悄声说, “我帮你去赶人。”
还没迈一步, 手腕被苏敏官用力握住。
“阿妹,”他眼中满是警告, “这不是你分内事。”
她毫不退缩:“我揽的杂事多了, 不差你这一个。”
苏敏官的声音更严厉:“他会问, 你是我什人。”
林玉婵语一刻。
哦,无媒无聘的“相好”, 关键时刻被派来挡刀——只要人稍微咂摸这意思, 苏敏官名誉扫地, 她己公信力全无, 说不定还会被人拉着一起赔钱。
但她想了想,还是态度坚决, 公事公办的吻说:“我是义兴的股东。虽然占股比例小, 不参与商业决策,但这些人眼看要把你的铺子砸了, 我于保护己投资的动机,不得不插手过问。并且我认为, 苏老板眼的身体状态,不适合处理眼的危机。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缩一缩头,并不丢脸。”
苏敏官微微喘息,被她噎得哑无言,伤一阵一阵的烧痛,好像腹内燃了火。
不得不承认,他现在最需要的
是休息。
不是殚精竭虑地收拾烂摊子,把己一次一次的逼到极限。
他忽然意识到,这世上,有人关心他,胜过他己。
苏敏官眼中的锋利感慢慢淡去,靠着斑驳的砖墙,轻轻擦掉额头的冷汗。
“阿妹,你仔细看。”他的声音因失血而嘶哑,但依旧条理清晰,“你看这些人的言行举止,不像是偶然聚起来的。”
林玉婵得他一句提点,再悄悄观察,脸色凝重。
的确,因着义兴损失货物,来闹着保险“理赔”的客,不太互相认识,并且结成深厚友谊,在赔付方案八字没一撇的情况,就相约一道前来讨债施压,顺带传播一些捕风捉影的谣言。
林玉婵蓦地想到一个性,登时气不打一处来:“难道有人煽动……难道有人故意落井石,让你不好过?——旗昌洋行?”
苏敏官冷笑。随后,冷笑变成微微的苦笑。
“仁济医院是洋人的医院。洋行的人,要打探我的动向并不难。他大概以为我受了麻醉,现在还在哪间病房里昏睡,因此特地选了这个时间,煽动苦主来堵门。但凡我的伙计被这场面吓住,开了门,糊里糊涂答应了赔付的条款,明日此时,义兴现银告罄,就该有人砸门闯入,动手抢东西搬家具了。”
他话音未落,忽然看到,对面街道上又赶来一群人!
这些人变本加厉,五六个粗壮莽汉,居然带了十来根棍棒,气势汹汹,也杀向义兴船行。
苏敏官面色一滞,改。
“你瞧,现在就等不及动手了。”
他安抚地朝她一笑,手指轻轻挠一挠她手心。
“所以,咱得应战。对不对,股东大人?”
林玉婵愣了片刻,茫然地看着乱局升级,忽然醒过神来,一把将苏敏官拽回来。
用力有些过猛,牵动他伤。
他皱眉,一句抱怨还没,她贴在他耳边,微微兴奋,道:“先等等。”
她认来了。新来的这第二拨找茬大汉,不是苦主,正是十六铺码头那群工霸!
被她诓了一遭,看来是事后不服气,居然也挑这个时候,前来义兴找场子。
工霸杀气腾腾地赶过来,一看义兴居然“早有准备”,门早就“守着”不人,纷纷怔住,互相看看。
但见这“守军”都是商人打扮,有的大腹便便,有的文质彬彬,完全不像是合格黑帮;工霸放心来。
“你的话事人是哪个?”工霸头子上前一叉腰,手臂肌肉瞬间鼓起,把一双衣袖撑到极限,“叫他来跟我讲话!”
一群“苦主”纷纷吓一跳,互相交头接耳:“这是义兴请来的救兵吗?”
但“救兵”人数不多,“苦主”互相打气,也有恃无恐地叫嚣:“怎的,你理亏,想动手啊?就知道你义兴那‘乡会’有猫腻,都不是什正经人!来啊!来啊!不赔钱我报官,看谁怕谁!”
工霸纵横十六铺码头,何时受过这等奚落,话还没听完,就气得哇哇大叫,抡拳头开始打人。
-------------------------------------
一瞬间
,鼻血与拳头齐飞,帽子共鞋底一色。整条街上一片混乱。
纵然有人意识到或许有乌龙,一句话还没问来,拳头棍棒就挥到眼前。
上海滩的黑恶势力也比较文明,讲究动不动手,偶尔打架,第一要义就是个“快”字,赶在官兵到来之前速战速决,哪有时间抽丝剥茧的梳理案情。
直到巡捕闻声赶来,鸣枪镇住场子,不由分说,把双方为首的几个人都绑进巡捕房,余人才作鸟兽散。
义兴门一片狼藉,地上掉了十几只鞋、几件扯碎的衣服碎片、两截断木棒、还有某个倒霉鬼的半截辫子。
几十米外的巷子拐角,苏敏官全程惊呆,微微张着嘴,把这场闹剧从头看到尾,愣是一点头绪没看来,头一次觉得己智力好像不太够用。
林玉婵捂着嘴,乐不支。
“没错,是我搬的救兵,哈哈……回头再和你细解释,哈哈哈……”
机不失,趁着门清静,赶紧叫义兴伙计开门。
伙计当了半天的缩头乌龟,此时又是窝曩,又是着急,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见了苏敏官,纷纷诉苦:“老板,这怎办啊!他都叫着全额赔,咱没那多现银哪!天他莫名其妙的散了,谁知哪天又来!”
“嘘,”林玉婵作为股东,很不客气地请这些大哥闭嘴,“身外之事回头再说。敏官需要休息。你至给他留一日一夜的清静。”
一群糙老爷这才看苏敏官的脸色有多白,赶紧捂嘴。
撑到现在,苏敏官也没力气多说一句话。给个眼色,让大伙谢了林姑娘。
然后让人七手八脚弄回卧室。
义兴的伙计原本也见过不大风大浪,讨债的碰瓷的都不怕对付,但日这邪性的“堵门”还真是束手无策。石鹏蹲在门,一边复原那门土地神位,一边咬牙切齿:“林姑娘,日这些人,背后定然有高人指使,说不定还许了什好处。不然不会这众一词,专挑我的软肋手。”
苏敏官做事界限分明,不愿林玉婵插手义兴的生意;他手底的伙计未必有那强的原则性。林姑娘既是股东,又似乎有点老板娘的嫌疑,这阵子为了营救容闳,来来回回跑义兴的次数,比以前来谈生意都多,众人跟她早就完全熟络,因此日遇到难题,也然而然地顺和她商量。
反正楼上苏敏官也没有言制止,就当他默认。
“有幕后主使是肯定的。”林玉婵也顺接话,捡条抹布,帮着擦门上的鞋印,一边说, “关键是,这一船的货物损失,你打不打算赔?若赔不起,当初那保险协议为什要签?”
石鹏道:“姑娘有所不知。我做船运的,跟你卖茶卖丝不一样,看似资产丰厚,其实全是负债和待收,账面上现银留得很。保险理赔原本是百中无一的事,真遇上了,以借贷赔付,日后慢慢还钱便是。从去年洋行对我发禁令,义兴几乎贷不到款子,保险协议又不改,再加上买蒸汽轮船欠了债,这赔钱之事便格外艰难了。本来,我义兴的船,在长江沿岸航行都是最安全的,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沿途宵小不管是何路数,也都买我天地会的面子。这一次确实是猝不及防,让人算计了。”
他
竹筒倒豆地诉了一串的苦,又愤愤道:“你看那些‘苦主’的嘴脸,就算我砸锅卖铁全额赔付,他也只当是我理亏,我也定然落不着一句好,只得一句‘活该’!依我看,不赔算了!反正保险条款里说的是‘战乱免赔’,谁要抠字眼,让他己递状子打官司去!我奉陪!”
其余伙计纷纷附和:“就不该赔!我义兴从来不当冤大头!”
但这只是之快。大家撒完气之后,又先后唉声叹气。
洋人一招接着一招。义兴日面临的危机,比去年买蒸汽轮船、险些现金流枯竭的那一次,其实还要险恶。
首先,就算猜到了洋人是土匪袭击背后的主使,也不报案起诉,否则,洋人有治外法权,不但伤不到他一根毫毛,还会招致更激烈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