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刻说:“外面有人。”
“拉帘子呀。”
“帘子坏了。”
林玉婵扑哧一笑:“还没修好?”
苏敏官低声说:“不打算修。以后都敞着。”
她诧异,侧头看他。他神色认真,有些难为情,但依旧坚定地回望她。
瓜田李,他不再让己生任何侥幸心理。
其实店里的伙计都是他心腹,又都被狠狠敲打过,就算看到再格的画面也不敢再嚼。
但正因为此,他更要特意留一个警告,提醒己,不忘形。
更何况,日义兴铺面里人头攒动,全是客友商。小茶室就在门面隔壁,万一谁多事探头往里一看,明天义兴估计又得上报纸,把E.C.班内特送来的名声全还回去。
苏敏官压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告诫己要知足。她乖乖地吃他削的梨,这充满生活烟火气的一个片段,就已经很让他满足。
忽然,林玉婵丢梨核,朝他一笑,张开双臂。远远的做了个拥抱的姿势。
苏敏官眼角一弯,也隔空张手,假装和她抱一抱。
温馨的气氛持续仅半秒钟。忽然,门辘辘马车响,紧接着一个说英语的女声飘了进来。
“露娜小女巫,我的文章见报了!你看到公园里读报的人了吗?我头一次见到,中国人的故事也如此让人痴迷!这是好事,说明你的文明水准在进步——不过也是因为我写得好,哈哈哈!啊,这是我的稿费,果然很准时!”
康普顿小姐第二次光临义兴,已经完全不拘束,笑着跟伙计打招呼。
西洋女郎香肩微露,雪脯细腰,杀伤力惊人。一时间,门面里的各路客全都五官失调,不知该摆什脸色,呼啦啦,让一大片空地。
康普顿小姐匿名投稿,回函肯定不留家地址;让闺蜜代收也有风险,只怕她去向父亲告密。于是思来想去,把地址留到了义兴茶馆。反正在报馆的人眼里,记者在义兴商铺里完成采访,顺手写成稿件,寄到报社,也是很正常的操作。
康普顿小姐拿到装稿费的信封,打开来数一数,笑靥如花。
区区十块银元,不够她买一件珍珠首饰。毕竟是她凭借己的力,绕过偏见和束缚,挣到的第一笔钱。
林玉婵赶紧冲小茶室里。康普顿小姐裙角飘飘,不由分说扑过来,把她狠狠抱了一抱。
“我决定了,暂时不跟父亲摊牌。我要继续用这个笔名写作,直到《北华捷报》离不开我为止……嘻嘻,英国在海外的第一位女记者……想想就激动,是不是,露娜?”
她又转向苏敏官:“敏官先生,你的气色好多啦!你的轮船修好了吗?最近还有没有新鲜事,我觉得我也许应该在《船务商业日报》上申请一个专栏……”
她一边畅想,一边热情地迎上来,送上个轮廓分明的脸蛋。
苏敏官脸上笑意微微一滞。
一分钟之前,他还为着个有伤风化的拥抱,平白纠结了半天;转眼却有人把“风化”二字踩在脚,冲上来就要和他faire bise!
这洋姑娘放开了,还真让人吃不消。
满屋子客也被镇
住了,虽然听不懂康普顿小姐的英文,但从她的肢体语言也看她的意图。
一时间,几十双目光射向苏敏官,往他身上钉了五个字:羡慕嫉妒恨。
说也奇怪,中国姑娘若和洋男人过分亲近,马上会被千夫所指,认为她甘堕落,有辱国格;而反过来,若是一个中国男人有幸跟洋姑娘搭上几句话,得到她的青睐,反倒会引来交称赞,认为他定有过人之处。
而在那极数的事例中,若是有个中国小伙子居然娶到西洋番妇,那简直是为国争光,太给胞长脸。
在三十年前的大清朝,“私通外夷”还属于丢脸丢份、辱没祖宗;如风水轮流转,攀上洋人,那就简直是十八代祖坟冒青烟。
所以当众人看到一个西洋姑娘竟和苏老板十分热络,眼看就要当众做一些让人面红耳赤之事,立刻意识到苏老板不是一般人,居然降伏洋姑娘,连带着众人也跟着与有荣焉,觉得很是扬眉吐气。
大伙笑嘻嘻,都准备看戏。
苏敏官鼻尖拂过一阵香风,眼前是康普顿小姐那夸张无害的笑脸。
他何尝不知道旁人的心态。众目睽睽之,洋姑娘屈尊向他示好。此事传去,日后他身价倍增,谁也不敢轻看。
作为一个精明的生意人,这种机会不应该放过。
但,许是他天生叛逆。这条用华人尊严铺就的康庄大道,他偏不愿走。
他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闪身,很体贴地搬走一个挡路的椅子。
“这椅背该打磨了,小心刮坏了你的裙子。”
康普顿小姐惊叫一声,连忙低头检查裙摆,一边嗔怪:“中国人做家具就是糙。我以为你这里会精致些呢。”
苏敏官微微一笑:“抱歉。东方的器物确实不太适合你使用。”
康普顿小姐完全没听他话里的刺,继续道:“不是!我的裙子做起来很贵的,坏了你赔不起。”
抱怨两句,便忘记了贴面吻的事。反正跟中国人不用讲那多刻板的礼数。
苏敏官暗叹气。如果西洋的男人也像这些洋姑娘一样好对付,他的生活轻松多了。
几句客气话,打发了康普顿小姐,送她高高兴兴地上了马车。上车时还捏着那稿费信封,宝贝似的攥在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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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义兴也接近打烊。苏敏官回到铺面,检视一业务进展,随后感到身侧一对温暖的目光,笑嘻嘻地跟着他转。
他转头。林玉婵十分促狭地微笑,手指摩挲那个光滑的椅背,然后往己脸蛋上点一点。
“没关系。”她轻声说,“我不介意哒。”
苏敏官脸色一黑,气得恨不得把她按墙上再来一百 bise。她不仅看他的小动作,还笑话他害羞!
“打烊了。”他板着脸赶客,“林姑娘请回。”
林玉婵笑道:“不留你的恩人吃个饭?”
“好啊。小米粥、馒头、咸菜,随便用。”他朝隔壁义兴茶馆一指,“请。”
见她瞬间气鼓鼓,苏敏官唇角逸一声笑。
“大惊小怪。我每天都吃
这些。伤恢复,大夫说要清淡。”
林玉婵立刻炸毛:“哪个大夫?跟你说‘没救了’的那个?我告诉你啊你现在要多吃肉!才有抵抗力,才好得快!”
苏敏官这阵子确实淡鸟来,听她说了一个“肉”字,立刻觉得底躁动。
他委屈朝隔壁方向一指:“你先说服义兴茶馆里的厨子去。”
厨子也是他手“会员”,资深养生专家。老板有恙,岂任他作死,每顿饭怎寡淡怎来,做饭之前特地刷锅,不留一丝油星。那盐更是按粒放,唯恐他“上火”。
林玉婵叹气,朝他投去一个情的眼神。
“谢邀,不吃。”她推开商铺大门,指指己腰间鼓鼓的小包,“带钱太多,苏老板派个人送我回去好不好?”
苏敏官点点头,环顾店铺,发现人丁零落。
义兴船行最近订单猛增,大家都忙着呢。
他再一转头,看到她眼底狡黠的神色,忍俊不禁,唇角一翘。
“林姑娘仗义手,救我船行狗命,岂怠慢。我亲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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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博雅虹院门外,苏敏官停住脚步。
他满意地看到,小院子重新修缮以后,大门加了一道锁,围墙上也装了尖刺,足以令大多数毛贼望而却步。真有那业务不熟的憨憨,要想硬翻进去,多半会来个屁股开花。
“我就不进去……”
他话没说半句,忽然凝神住。
隔着墙,院子里飘来一股不寻常的气味。粗略一辨,有肉有鱼有煲汤,当场让他生津。上顿饭吃去的咸菜小米粥瞬间从肠胃里蒸发,连带着整个人有点掏空的感觉。
林玉婵用力拍门,笑道:“请进啦!”
苏敏官讶异:“里面是谁?……”
话没说完,大门打开,红姑笑容满面。
“嗨呀,敏官爷,好久不见!进来进来,我做了家乡菜,正等妹仔回来吃呢。”
骤然见到一群熟悉的面孔,苏敏官一瞬间有点恍惚。
林玉婵夸张微笑:“不是吧?面人没跟你讲?哦对,你养着伤呢。”
………………
苏敏官三言两语问清了来龙去脉,哑然失笑了半天,这才明白,那日来到义兴、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架的几个强壮瘪三,到底是什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