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亨哑无言,气冲冲地想,那你倒是在报道里说一,轮船是从我这买的呀!
不过他马上想起来,义兴苏老板不知哪里找个洋人做委托——明显是西方列强中了叛徒——从旗昌这里骗了轮船,他引为奇耻大辱,放话去,谁都不许将这件事乱宣扬。
他己的锅。
“那,那这里,”金亨不甘示弱,指一段,“他的货损毁大半,赔不起,眼看就是连年官司——你怎敢颠倒黑白,说他是信誉过硬?”
“哪有颠倒黑白,看在上帝的份上,请收起您那错误的指控。”康普顿先生不耐烦地转钢笔,“您到底有没有仔细看这篇报道的全文?E.C.班内特先生,也就是本文作者,亲会见了义兴船行的话事人苏先生,得他亲许诺,只要签署了保险协议的货物,一律全额赔付——要知道,这样爽快而负责的态度,在西方商人中也不多见。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寻找保险条款中的漏洞,让那些怜的客一分钱也拿不到——这样积极负责的态度,这种完美无缺的契约精神,难道不值得多写几笔,引为日后沪上华洋商人的典范吗?”
金亨脸色一白,摸着鹰钩鼻,喃喃道:“他肯全额赔付?”
嘴上大话谁都说。一旦印到报纸上,白纸黑字,完全赖不得。
也就是说明,义兴船行认栽,打算大血了。
是,这又和金亨的设想不太一样。
金亨设想的“大血”,是打碎牙齿肚里咽,让他有苦说不。
事到如,义兴血倒是血了,却换来了一篇位于报纸头版、价值连城的广告!
如果按照收费广告的字数来算,这广告费简直太划算了。
金亨经理来到报馆的路上,至看到三个西洋路人,捧着报纸读得津津有味,一边照着报纸上的拼音,艰难地学“义兴”的发音。
他鹰钩鼻都要气歪了!
这个E.C.班内特到底是谁,居然如此不遗余力地帮中国人说话,简直太缺乏西方列强的觉悟了!
金亨经理手杖点地,言语:“全额赔付——全额赔付,他哪来的钱?没有银行给他放贷款啊……”
康普顿先生微笑:“您说我的报馆有立场偏向,从某种意义上,这话也不十分错——请您抬头看我身后的字,正义、真理、友善,这正是《北华捷报》的立场所在。任何人,不论国籍、肤色、宗教,只要他尊重这三个信条,就值得我大书特书。”
康普顿先生说完,脸色微微一沉,意味深长地看了金亨一眼。
E.C.班内特的这篇报道,虽然通篇没提那袭击义兴的土匪从何而来,但字里行间已经暗示,这些土匪并非寻常毛贼,而是有组织有纪律,有备而来,这才和义兴打一场业界见的激烈战斗。
而稍微懂行点的人都知道,义兴船行在华人船运中独领风骚,最大的几家竞争对手,并不是中国人。
康普顿先生给己斟一杯红茶,似是言语,轻声说:“我的女在中国学到一句俚语,叫做‘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中国人虽软弱欺,但把他欺负狠了,难免酝酿极端排外的情绪。到那时,最先受到冲击的,必定是我
这些手无寸铁的侨民……唉,只惜,有些目光短浅之人,难以想通这些道理。”
他饮尽红茶,示意秘书送客。
金亨经理咬着后槽牙,将团成一团的报纸丢窗外,脚步声重重的了楼。
茶壶空空。康普顿先生俯身,从办公桌底的抽屉里拿一罐新的博雅精制茶,打开铁盖,吸一里面香气,重新充满工作干劲。
*
“一共一千三百五十英镑,外加十两银子保险赔偿。嗯,还有去年买船的借款,日一并还清。为了避免汇率损失,我就都直接还银票了——要再点一遍吗?”
林玉婵微微一笑,摇摇头。
桌子上凌乱的一沓银票汇票,新旧不一,手写字迹各不相。她一张张的摞好,装进信封,收进贴身的腰包里。
然后取几张借条。苏敏官接过,确认是原件,当着她面撕掉烧毁,然后用帕子擦干净手上的余灰。
距手术已经过去两个星期。苏敏官已经从重伤中恢复过来。尽管气色仍然略显苍白,但举手投足间重新充满力量。
“阿妹,多谢。”还清了钱,他才露笑容,起身朝她拱手,“没有你的应急周转,我还真没法做到‘全额赔付’,只让洋人看笑话。义兴上,这次都欠你情。”
冠冕堂皇的话说完,他欠身,弯着眼眸,轻声问:“小朋友,登报抢舆论的主意,你怎想来的?”
这一次,又让他对她刮目相看。
小姑娘总在山穷水尽之时,带给他意外的惊喜。
林玉婵笑着答:“舆论的阵地如果我不占领,敌人就会占领。苏老板,都十九世纪了,咱要学会开辟新战场。”
好歹是见识过后世媒体的大威力,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知道怎引到舆论最管用。这机会不利用,她白穿一回。
文人的笔果然卓尔不凡,以杀人诛心,也以惊天地泣鬼神。
把“沉船损货”说成“大杀土匪”,把“被迫理赔”讲成“诚实守信”,一点事实没篡改,但整个事情这一复述,义兴就成了航运之光,正义战胜邪恶的先进典型。
给遍体鳞伤的义兴续了一命。
现在,义兴的铺面里前所未有的热闹。伙计有条不紊地接待着前来办理保险理赔的客——这次客的态度都是一百八十度转弯。众人笑容满面,一边跟伙计套近乎,一边飞快地签署理赔收条。
“上次的事,真是不好意思,全是误会,误会,哈哈……也不知哪个唯恐天不乱的,散布谣言说你打算赖账,我太过着急,竟然信了,真是惭愧……”
义兴的伙计心里冷笑,但脸上还是挂着商业笑容,客客气气地说:“误会一场,有什大不了的!以后咱继续合作,不随随便便让宵小挑拨了去。”
当然,“全额理赔”并不代表立即退款。客登记核对损失之后,先拿回一部分本钱,剩的约定数月之内付清,也算是给义兴减轻一点现金流的压力。
不过无人质疑。义兴决定全额理赔,这事都上了洋人报纸,那肯定做不得假。
金亨经理认定中国人愚昧无知,容易煽动;这种国民性格也是双刃剑。白纸黑字发表在洋人报
纸上的东西,对许多中国商人来说就是绝对的权威。有《北华捷报》给义兴背书,他再想暗地里煽动华商给义兴捅刀子,就没那容易了。
在保险理赔客的长队旁边,另有一排长队,是前来办理业务的新客。
报纸上的文章发表不到一个礼拜,大小订单就几乎把义兴的柜台埋起来,都是看上了义兴船行安全又负责,土匪也打得,损失也赔得,肌肉与良心在,不选选谁。
苏敏官借了林玉婵的一千多英镑款子,作为临时周转的“过桥贷款”,付清所有保险理赔。
原打算应急一个月,结果这才月份,接到的订单总数,几乎是去年一年的总和。
马上还清林玉婵的欠款,连带千分之二的日息,还得干脆利落。
林玉婵摸摸鼓鼓曩曩的腰包,正色道:“我借给你那一千多英镑,本是博雅的应急资金,我擅动用,已是很不地道。你不许跟任何人说。”
苏敏官从桌上拿一个水梨,一边用小刀削,一边微笑:“容闳不是已托你全权处理?况且,再添上我的过桥利息,博雅还多活几天。”
言外之意,她救人的时也是救,不必有什心理负担。
林玉婵想想也是,抬起眼,半开玩笑问:“怎谢我呀?”
苏敏官轻声长笑,灵活地削完一只梨,递到她手上。
“你要什?”
第128章
苏敏官一句话没过脑子, 看着林玉婵笑盈盈的脸色,忽然意识到己失策了。
——你要什?
先手为强,后手遭殃。他伤了一场, 松懈不, 怎忽然就把开价权拱手让去了?
简直是大失水准。
林姑娘这次谓雪中送炭, 把义兴从烂泥滩拉回人间世,功德无量;她要是开管他要一半的股份, 他好意思不给吗?
苏敏官咳嗽一声, 立刻改:“要不这样……”
“算啦,你谢不起。”林玉婵时和他想到这一点, 迅速截了他的话, “先欠着吧。”
说毕,抢过他手里的梨, 小小咬一, 挑衅地一抬眼。
苏敏官:“……”
一个疏忽, 给己揽了个还不起的人情债。他没脾气,只靠在桌沿, 带着认命的的笑意, 看小姑娘在他眼皮底馋人, 捧着那梨, 慢慢吃。
一小一小,红唇白果肉, 小心卷头, 不让汁水溢来。
吃不到一半,她脸蛋忽然飞红, 转头白一眼:“看我干什。”
两人离得不近,标准的六尺社交距离。然而他目光随着她的唇动, 几乎没移开过。
而且那目光愈发炽热,明显带着某些遐思。
林玉婵从桌上抓起另一个梨,丢个抛物线:“馋就己削。”
苏敏官接住,随手放袋里,目光仍不移她脸蛋上。他日穿了玄色长衫,更衬得眉眼清隽,眼底水汽润泽,仿佛藏着许多话。
说来奇怪,过去他对这姑娘刚有好感之时,哪天不是大大方方,厚颜无耻,逗她脸红毫无压力。如真正把她放心上,嘴边倒像挂了锁,许多话不好意思说,怕惹她不快,怕引她多想,
怕勾起己深埋心底的愧疚。
他终于轻声说:“我想抱抱你。”
声音极轻,隔着六尺的空气飘过来,细微地钻入她耳朵。
林玉婵生错觉,仿佛羽毛拂了己半边脸,控制不住有些发痒,随后发热。
她抿嘴,轻声笑道:“那你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