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莫名其妙地心酸,心想:点解我手那短?
突然又起了个滑稽的念头:好像情侣纹身哦。
他的体温偏热,轻轻地贴在她臂上。明明是最有暧昧的身体部位,比邻而视时,却有一种说不的缠绵之态。昏暗的灯火给这两条臂膀染上样的暖黄色泽,肌肤暗流涌动,几乎感到底的有力脉搏。两个有活力的生命,仅用触觉,静默无声地交流着。
让她蓦然脸红耳赤,明明晚上没饮酒,却有些微醺。
她局促想要收回手,让他一把反扣住。手腕拂过手腕。她全身一颤。
苏敏官轻轻托起她右臂,目光中带着询问。
她咬嘴唇,点点头。
立刻被他吻上臂弯伤痕。她痒得要命,连连向后躲,轻声笑骂:“你这人好怪!”
“才发现?”他心满意足地放她袖子,余光往上,捕捉她脸上那有趣的微小表情,唇角一翘,“迟啦。”
他待要再实践一些非分之想,忽听林玉婵细细声,好奇问他:“小白,如果我方才答,确实打算卷款跑路,你会怎看我?”
苏敏官抬眼,温柔地看了她好一会,才低声说:“去澳门的路途遥远。我会帮你定一张靠的船票。按市价,收一成佣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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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官果然准时兑现承诺。时至入夏,丝茶棉货都到了旺季,义兴的伙计船工个个忙得脚朝天。他拨冗抽空,旷了己的工,莅临博雅洋行的清算现场。
第130章
博雅洋行的资产已经压缩得不再简单:存储毛茶的仓库已经处理了。无法延期的贷款也已还清了。博雅虹因着还有些许订单, 暂时没有关闭,但也已找到有承租意向的家。旧订单取消就取消,违约金商量就商量, 兵荒马乱几个月, 现银还剩不到一千两。
博雅众人投票决定, 是时候结束营业。
林玉婵纵然对容闳的安危持乐观态度,此时也不得不接受现实。
就算他是历史名人, 但百科中的词条也只涵盖他一生中的几件大事。至于这些大事之间相隔的、平庸的年份……
谁知道, 也许真的都在失踪坐牢呢。
现实重担压死人。再苟延残喘去,林玉婵怕是得把当初卖茶的第一桶金都贴回去。常保罗连婚都结不了了。
博雅洋行业务多样, 货物品类纷杂, 符合了容闳的审美味,却和大部分华洋商人的业务偏好格格不入。因此没人肯无脑接盘, 只分拆卖。
作为“临时共管委员会”主席, 林玉婵忙得脚不点地。为了日的最后清算, 联系了一群友商,此时正和常保罗分工合作, 一点一点地谈价。
翠绿的常青藤包围着小洋楼那凹凸不平的墙。一只蜜蜂飞进窗, 在编了号的家具货架之间转来转去。
林玉婵远远看到苏敏官走来, 只有工夫跟他招招手。
苏敏官显然对这个态度十分不满意, 快步转弯,直接冲她来。
林玉婵正跟一个二手家具商交谈, 余光一瞥, 连打手势,请他等一。
苏敏官横插而入, 告声
罪,衣角斜飞, 霸道总裁气场全开,把那家具商倒吓一跳,连声说:“要不小人午再来?”
“阿妹,”苏敏官把她拽到角落,尽量简略地说,“先别动手。”
林玉婵一头雾水,“你说了你会帮忙监督……”
“记得我说过,收了安庆的义兴茶栈?”苏敏官切断她的话头,快速低声道,“那掌柜的天地会兄弟,做生意懈怠,人脉却广。日我刚接到信,说他本月初,在附近看到容闳获释。”
林玉婵觉得周围空气安静了一刻。
安庆在哪?安徽?
随后不相信地摇头:“那容先生应该早就回来了。送信的路上也得花时间,不会比他走太快。消息靠?”
苏敏官微微一笑:“我只管传句话,剩你己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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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闳约了几位友人,在他常去的西菜馆吃了一顿久违的烤牛排,又坐在公园长椅上抽完一支雪茄,慢慢起身,提起随身行李,散步到西贡路。
几个月不见,上海面貌日新月异,新路新楼比比皆是。这座城市的生机活力,在他的记忆中不断刷新。
博雅的小洋楼应该早就易主了。他想,但愿新住别把他的花园给铲了。常春藤也最好留着,那老旧的木窗框也别换,那雕花窗把手是十七世纪的旧物,他好不容易淘到的。
等走到花园门,顺着栅栏缝隙看进去,他揉揉眼睛。
花园里摊着无数零碎杂货。里头在开拍卖会!
一个清脆的小声音,透着点疲惫,喊道:“快中午了,我叫了川路上的无锡菜,很快就到,大家吃了饭再说,有事午再议,午再议……”
然后是稀稀拉拉几声抗议,老的的都有。
“我忙着呢,中午还有饭局,午还有事,没工夫吃你的饭……”
“你请客?你一个小囡囡说话算数吗?”
“哎我和你讲,我看好的东西不要动啊!不许使缓兵之计!”
“我不跟女的讲!叫那个常经理来跟我谈!”
林玉婵没被这些声音唬住,坚定地安抚,请大家暂缓交易,先吃饭。
容闳推门而入。吱呀一声,一群友商齐齐转身。
容闳有点迷惑,看看小洋楼,又看看林玉婵,问:“你在卖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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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分钟后,博雅小洋楼迎来了了建成以来,最热闹的一天。
几十位友商买主愣在花园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眼看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乱入门,那文绉绉的常经理立刻眼圈发红,从二楼飞奔来,跟他紧紧拥抱。那些忙着给货品编号的伙计瞬间不务正业,围上去又哭又笑,抢过他的行李嘘寒问暖,叽叽喳喳说成一团。
“东家,你总算回来了!”
友商大为不忿:喂,刚才对我都没那热情!
随后疑惑万分:这就是博雅洋行的“东家”?怎手人卖他的铺子,他竟不知道?
那撑场面的女呢,
倒是没太惊讶,只是怔了好一阵,随后一张接着一张,将手里文书收拾整齐,放在临时架起的书案上,然后攥了拳头,大眼睛里慢慢渗湿润水雾。
她蓦地虚挥一拳,朝容闳快步走过去,气势汹汹,带着鼻音喊:“你还知道回来呀!”
众友商全体噤声,目瞪呆,互相看看,想的都是:
哎哟不得了,这是渣男回家了?
“你还知道回来!”小姑娘胀红脸,咬牙切齿的控诉,“明明月初就放了,一路上去哪看风景去了?你还记不记得你这里有个商铺?你知不知道我这里多艰难?上个月大家谁都没拿薪水!再晚一天,这些东西全卖掉了!……”
“咳咳。”
花园另一侧,友情客串的监督员苏敏官听不去,不大不小地咳嗽一声。
林玉婵脸上微热,才觉得己这语调简直太像怨妇。但她一看容闳那红光满面的样子就来气,多半刚刚饱餐一顿,她己还饿着肚子呢!
瞧瞧,一身笔挺的长衫马褂,干干净净新熨洗,一个褶子都没有;鞋子也是新鲜锃亮,一点泥都看不见。脸上白皙洁净,明显刚刚修过面,而且似乎还比以前丰润了一点点——这哪像是逃脱了牢狱之灾的,分明是度假归来!
再看博雅这几位留守的员工,一个个都像是操劳国事的大忠臣,眼看就要集体鞠躬尽瘁。
容闳有些不知所措,袋里摸着一支雪茄不敢点,看看这满院子掉了的人,也果然像忘记回家的渣男一样,小心地澄清:“我、我以为你早就把这个铺子处理掉了……”
“放手一丢容易,博雅的茶叶品牌值多钱,白白扔掉吗?”林玉婵压低声音,恨不得把这几个月的艰难苦楚全都铸成子弹,哒哒哒射在他身上,“你那些旧订单老客怎办?商誉信誉怎办?税费还交不交,经商执照还要不要?你这些奇形怪状的货,不贱价没人收,不靠我慢慢牵线找买主,白扔掉你回来吃什?我上海全跑遍了找人捞你,哪有时间给你处理这些破事!”
容闳又挨一顿骂,两只耳朵不够使,愣愣地往两侧看一看,他那些老伙计居然也都站在林姑娘身后,虽然不好意思给她帮腔,但一个个都悄悄点头,人人脸上挂着“委屈”二字。
容闳全明白了,颤着声音道:“所以你一直坚持到现在?我、我本以为……”
常保罗忽然想起什,难为情地红了脸,小心翼翼地回头看。
他这几人又哭又笑的,几十个友商被晾在后头,全看笑话!
乎意料,友商已经有人在招呼了。
“唔好意思,”苏敏官和颜悦色地朝众人拱手告罪,“诸位也看到了。大家看好的这些拍品,尚有一些产权物权争议。诸位若是日买,日后万一有官司纠纷,谁都不好办。不如等主家处理完毕,另行通知,改日再来,拜托了。”
他这一说,谁也没异议,大家说几句场面话,纷纷告辞。
都是经商赚钱的,时间就是银子,耽搁不起。
这边一群苦守寒窑的王宝钏方才回神,有几个撇容闳,赶去相送。
苏敏官转向容闳,礼貌轻巧一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