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这些日子有目共睹,若没有林姑娘的精打细算,博雅洋行约莫早就死透了,绝不会像日这样,还留着大把资产,让容闳费心分配。
博雅的伙计都是厚道人,做不太损人利己的事。
赵怀生忍不住说:“东家,还是给她留点现银吧。九百多两银子,分五份……”
容闳摇摇头,笑道:“我现在是官身,得避嫌,哪有给一个无亲无故的小姑娘发大量银子的?”
林玉婵“嗯”一声,心里有点酸楚。
在一瞬间,她心中转了数个念头:这几个月,为了捞容闳,为了让博雅正常运转,她不避嫌疑,提前取了大额货款,大部分放在己身上,以便随时取用。
苏敏官早就提醒过她,就算她两袖清风,账目清清楚楚,也要小心惹人闲话。
毕竟,钱钞过手,手留余臭,在大清的生意场上,是太正常不过之事。
容闳也许不会质疑她的人品。难保不会有人在一旁嚼,觉得她捏了这久的公款,己袋里难道一文钱不落?
也许……容闳已经认定,她已给己留了足够的好处。不必再多加奖励。
也许……
没那多也许。她早就和苏敏官剖白心迹,就算知道会引人诟病,她依然会这做。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她早就考虑过所有的后果。
她笑一笑,拿过桌上钢笔,就要在转让书上签字。
“等等。”
容闳微笑着把她手里的笔抽来。
“林姑娘,方才我回顾我从那一块银元相识以来的种种。你从我这里挣了不钱钞,但每一块铜板都是你堂堂正正,用双手换来的。期间有过波折,但总归还是我对你不住的地方多。更别提,我逢难之时,你挣的这些钱,又慢慢给我贴了回去,让我全须全尾地回到西贡路,体重甚至还增了两磅——我想了想,这份人情怕是很难还啊。
“根据工部局最新的《租界地皮章程》,华人名义上虽然无法购买租界内不动产,但有一些法律操作,使转让房产不受此限制。西贡路七号洋楼带花园,占地三亩,咸丰九年我花银元两千一百买修缮,如应该略有升值。我将此处地产转让给林玉婵姑娘,感谢她奋而不辱使命。”
容闳目光炯炯,看着她微笑。
林玉婵全身一紧,蓦地站起来。
“不成……”
“你听我说完,有条件。”
容闳带着恶作剧成功的表情,忍笑看了她一眼。
“第一,博雅精制茶的牌子,不许给我砸了,你想办法尽快恢复。第二,常保罗、赵怀生、刘有德、李敢,这几位与我如朋友家人,我不愿遣散,你要负责继续给他发薪水,除非他行离开,否则不许开除。第三……”
容闳写完转让书最后一行,花体签己名字,吹吹墨迹,盖上钢笔帽。
“第三,花园不许毁,常春藤不许铲。洋楼木窗框上的把手不许换。那是十七世纪的法兰西古物,我好容易淘到的。”
“林姑娘,别傻站着,墨要滴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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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小洋楼里一片寂静。咔哒一声, 年久失修的窗把手松动,半圆形的窗扇划开,外面吹进带草木气息的暖风。
林玉婵指尖有点发颤, 好像突然被丢进波涛中的轮船, 晕头转向辨不明方向, 地板在晃,墙壁在晃, 她的心脏在横冲直撞的晃。
一整栋洋楼……
一整栋带花园的小洋楼……
上海法租界黄金地段的一整栋花园洋楼……
要不是容闳带来的那本官札如假包换, 她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发癔症了。
许久,她开。
“容先生, 您别冲动。做官很花钱的。”她撂笔, 认真说,“要租个体面的宅院, 要置办很多衣服鞋帽, 要准备各种赠礼打赏, 要雇私人车轿,要请助理文案……”
都是她旁观过的、赫德的做派。大清官员收入虽高, 但一切办公成本都要理, 朝廷不管报销。
“……而且, 乡里人、亲戚邻居, 会来打秋……不不,来贺喜, 总得表示表示……”
容闳笑声, 翻过那本官札,指给她另一样文书。
“曾公托我购置机器之资, 款银六万八千两,这是领款凭证。另有赠银五千两, 充作个人安置旅费杂费等花销。林姑娘,你多虑了。”
他又转向目瞪呆的常保罗和众伙计,和颜悦色地道:“你都不用劝我。方才我已经有足够的时间‘三思’过了。博雅这个家既然没有散,我就委托给林姑娘继续经营。别人觉得这个做法匪夷所思,怀疑我为什会将这许多资产转让给一个未婚女孩子。但你和她相处一年有余,也知道她并非寻常闺阁女子,以与之共事。如果有不愿在她手做工的,以离开。但我衷心希望大家继续聚在一起。等明年我完成使命,回到上海,还回来喝杯咖啡。”
他笑着招呼苏敏官。
“根据租界法律,转让一亩以上之建筑地产,需要见证人至五名。敏官,你做这种事应该不是第一次了,应该知道签字格式吧?你先来,其他人照抄就行了。”
苏敏官点点头,罕见的有些思维断片,只先微笑。
……有点后悔刚才对容闳冷嘲热讽了。
假洋鬼子不按常理牌。他日又长见识。
苏敏官脸上笑意扩大,眼神采,不动声色检查容闳的文书。
“这样一间洋楼,每年房捐税费不吧?”他忽然说,“里里外外,要保持得这漂亮,维护费用……”
“每年二百两往上。”容闳笑了笑,“林姑娘,别让我失望哦。”
林玉婵依然觉得在做梦,毕竟这里傻兮兮张着嘴的,不止她一个。
苏敏官伸手指,轻轻点点她后背。
“林姑娘,”他凑近,低声说,“养不起以卖给我。我银元三千,包税费。”
林玉婵倏然梦醒,瞳孔一缩,喊道:“我养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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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一个月,容闳还照常住在小洋楼里,但已经完全不管生意。在他消失期间遗留的数账单、贷款、法律文书,他闭眼签字,用曾国藩赠
的款子快速处理,然后再也不过问一句。
他就像个喜新厌旧的大渣男,把糟糠之妻一脚踢开,一心扑在新欢上。
上海广方言馆英汉教材的编写,本来还有三个月收尾,他日更万字火速完结,质量一点不逊。据说赫德看到之后,当场对他道歉,后悔当初没录用他入职海关,想要高薪聘请他做学校教员。
惜还是争不过曾国藩。赫德为此郁闷一整天。
容闳修改了己的作息,不再睡懒觉,每天清晨门跟人约谈、商讨,上海有名有姓的西洋工程师全都拜访到,每晚拿回厚厚的资料文件,如打鸡血,点灯研读到深夜。
好好一个文科学霸,在耶鲁时天天为微积分头疼,过了不到一个月,几乎学成为一个全科工程师,说起世界前沿机械头头是道。
然后,他邀请各大洋行工厂的专员,豪爽地公款招待,请他牵线搭桥,帮忙介绍靠谱的西洋机械制造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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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看我手里这枚针。这是中国匠人手作的土针。需要将铁丝磨细、锉尖,然后一个个地钻针眼,成品又粗又钝、柔软不耐磨。”
洋楼花园里,容闳穿着绉纱长衫,手举两枚绣花针,激情射地用英文介绍着。
“而这一枚,是西洋进的的机制洋针,纤细而坚硬,光滑而锐利,而且价格远低于土针,一百根仅售银元三分。洋针进没几年,市面上土针绝迹,制针手艺人全失业。我这枚土针还是花了一上午时间,从一个老太太家里讨到的。”
众洋人看着他手里的两枚针,发饶有兴致的哦哦声。
“偌大中国,眼完全没有己的制造业。”容闳来回走动,说,“一匹绉纱、一枚螺丝钉、乃至一根针,都极度依赖进。瑞典火柴迅速取代火石火镰,煤油灯淘汰土油灯,洋布压制土布,就连博雅精制茶叶罐的绘制颜料,那些女工也行改用洋绿洋红,着色长久,好用又好看。
“诸位,如果你够将西洋机器带到中国,开辟这个需求大的市场,那将会是西方和中国的双赢。以后中国人行生产的每一样器物,都有贵行的一份功劳。如在有大清国家财政做后盾,钱财上诸位大放心,我会不吝花销,购置最先进最耐用的机器。当然,诸位从中获得的佣金,也会十分观。”
容闳笑容满面,面对一众洋商,诱之以利,试图说服他提供最好的机器。
洋人哗啦啦鼓掌,表示对容闳的演讲深受触动。
但是,当容闳提到请他牵线联系机械厂的时候,洋人笑着离席,开始饮酒、社交、说闲话。
堂堂耶鲁学霸,像傻子一样,被人晾在一边。
洋商都是人精。都知道洋货已经渗透到中国日常的方方面面。大清百姓微薄的收入像沙漏里的沙,一点一滴输入到外国。
导致整个国家的和金融完全被列强操纵,利权不主,每年贸易逆差递增。
对洋人来说,这才是最舒服的状态。
帮助中国建立己的制造业,然后坐等中国民族工业行健康发展,和洋货竞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