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为他人做嫁衣裳”的傻事,谁揽,谁就是整个西方社会的叛徒。
容闳枉花钱操办一场高端酒会,收获一堆勉励的客气话,真正愿意提供帮助的洋商洋行寥寥无几,有些明显是打算骗他钱的。
送走各位洋商,容闳黑着脸,气得把剩的洋酒对瓶吹了。
林玉婵默默帮他收拾盘子。
她抬头看看墙上爬满的常春藤,依旧有点恍惚。
“我是拥有小洋楼的女人了”——这个念头,一天几遍的在脑海里闪过,开始像是白日梦,随着时间的推移,才慢慢变得真实起来。
“容先生,您这样是没用的。”她好心提醒,“洋人不得中国永远这落后,永远连一根针都需要进,他才有钱赚。就算你财大气粗,他也不会把最先进的机器卖给你的。”
就算是到了现代,许多高新技术也被各国藏着掖着,不肯随意示人,以保持己国家的垄断领先地位。
世界大,说到底只是个美好的理想。
容闳苦着脸点头。
向洋人买机器,还是制器的母机,这相当于向老师傅索要武功秘籍,管德丰行买炒茶秘方,问游戏开发商要作弊码——人家脑子抽了才肯答应。
否则曾国藩也不会屈尊问,把这个历史任务交给一个白身戴罪之人,只因他熟悉洋人的语言文化,盼他和洋人顺畅沟通。
容闳已经把己全部的前途命运押在这件事上,然不会因为一次小小挫折而退缩。
“这些人在中国待久了,享受着他在本国不敢想象的特权,思维已经僵化霸道,不寄希望于他。”他雄心勃勃地规划,“我要亲洋,到欧美的工厂直接考察订货——美利坚也是一个冉冉上升的新兴国家,我就不信,找不到一家拥有国际主义视野的工厂。”
“林姑娘,“他计较已定,又看了看林玉婵,有点讨好地笑道:“虽然这间洋楼已经属于你,但我还要在此处住一段时间,做足充分的准备,你不介意吧?——对了,博雅洋行何时重开?有什困难吗?我这阵子没见到老刘老李。”
终于想起关心她一句。林玉婵收起最后一个酒杯,笑道:“容大人别管这些小事啦。老刘老李已辞职了。你太忙,他不愿打扰。我已付了遣散金。他说,等你空闲来,再去登门拜别。”
容闳大惊:“啊?”
才知道,在他大展拳脚,为中国制造业从零到一而不懈奋斗的时候,林姑娘的日子也不好过。
博雅洋行本来就已经半死不活。容闳回归之后,林玉婵先花了两个礼拜,解决了积压烂账,处理掉那些难卖的货物,把商铺恢复成开张的样子。
为了节省人工,大部分事情都是她和几个员工其力亲为。
然后,老刘老李来找她辞职,扭扭捏捏,客气话说了一堆,她挽留不住。
究其原因,不愿在这一个年轻小姑娘手底做事而已。
就算待遇如前,跟亲朋邻居谈起来时,也很丢面子。
博雅洋行临时共管的时候,大家齐心听从林玉婵差遣,是因为惦念容闳,知道她也是忠人所托。而现在,没了容闳撑腰,两位爷叔年纪老大不小,总觉得每天听她吩咐办事,为她跑腿
赚钱,有点别扭。
但两人还是很厚道。完成了基本的恢复重建工作之后,才双双退。
林玉婵礼貌送两人走,按约付了遣散金。
……更没钱了。
好在常保罗和赵怀生选择留。两人年轻,思想相对开化一些。
让他管一个陌生小姑娘叫老板,肯定是不干的;但林玉婵是容闳钦定的接盘侠,有前东家帮忙背书,对她也算服气。
常保罗从“共管”初始,挑战一把手位置未遂,此后就一直被林玉婵压一头,对她言听计从。
赵怀生原是洋行里负责算账的,人不到三十岁,已经有了个娃,最小的那个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导致他背债累累,需要挣钱,离了此处找不到更好的工作,也甘愿留。
当初容闳管理博雅的时候,管他然是叫“小赵”;架不住人家英年早婚,大女都十多岁了,刚订婚,女婿和林玉婵一边大。
古人早婚早育,弊端多多,其中一项,就是容易乱辈分。
赵怀生又留长胡子。林玉婵每次看他,都觉得是在看长辈。
等林玉婵接管博雅,小赵顺理成章地升级为“老赵”,作为前朝功臣,又被林玉婵酌情升官,提为副经理,兼管账册。
老赵胸无大志,只要拿回钞票养家,管谁叫东家都行。
所以现在,博雅洋行人丁凋零,官爵滥封,一个老板,一个经理,一个副经理,人人都有衔,赤字一大堆,像极了时期的大清政府。
不过林玉婵有对策。红姑她五个梳女,眼看博雅要结业,正在商议另谋生路,去洋人新开的纱厂做工。林玉婵把她请来,问有没有人愿意跟己干。
几人互相看看。
红姑问:“工钱给几多?比纱厂多?”
林玉婵点头。洋人纱厂都是血汗工厂,很剥削人。但依旧有大批穷人抢着去上工。
红姑:“那我跟你。”
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最大的愿景就是挣钱。跟林玉婵也是老相识,况且还有敏官罩着,很容易做决定。
姚念娣捻着脑后的木雕小老鼠,犹豫了一会,问:“只做后勤,不面招呼客人,行吗?”
姚景娘惊讶笑道:“念姑何时这奔放了?不怕去洋行露脸?”
红姑偷笑,悄悄答:“她那死去二十年的小相好,过去就是洋行打杂的。”
念姑微微一笑,默认了这个浪漫的动机。
林玉婵问:“上街运货以?交接的时候需要跟门房、仆役什的打交道。”
念姑这点头:“冇问题,卖力气的更好!”
其余人还是决定去女工扎堆的纱厂。梳女离群索居,经常被人围观、问来问去,很多人因此封闭我,不愿跟男人打交道。
于是林玉婵也不强求。将红姑念姑两人带到总号,签了合约,跟常保罗和赵怀生认识了一。
“从此我店铺就是男女混工。诸位一开始不太习惯,就把对方当家人即。男女处做工是世界趋势,以后这种店铺只会越来越多。”
于是如的博雅总号,就是常保罗、赵怀生在店铺里常驻。反正业务量摆在这,也不需要太多店员;
还有些洋布、洋五金之类的小额订单,由红姑、念姑负责运送。
眼市面上女工,薪水贱,只相当于男工的分之一到一半左右。林玉婵不想剥削女胞,况且她俩力气不逊男人,于是按男工行情付薪资。并且沿袭容闳留来的规矩,制定了涨薪方案。
两人惊喜得笑不见眼:“一个月五块银元?妹仔,果然是上海好赚钱呀!”
至于周姨,依旧在博雅虹留守。在林玉婵重新发展茶叶渠道之前,暂时也就干些清洁家务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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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雅总号复工的那一日,场面上很热闹,来了不熟客。
容闳原本在楼上闭关研究工程机械,也被这些客人拉了来,围着嘘寒问暖。
“哈哈哈,恭喜容大人高升,日后平步青云,我等就指望大人吃肉,我喝汤了,哈哈……”
“当初容先生无故失踪,我都说,你是天生富贵的命,不有事的!这不,安安稳稳回来了!”
“前几个月,我也是头寸紧张,因此没和贵号续约,十分抱歉,容先生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介意啊……”
“恭喜店铺重开!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哈哈哈……”
容闳暗皱眉。
林玉婵留的工作笔记里字字血泪。他已经读过了,并且认识到,很多他过去的所谓“朋友”,在己遭难的时候,急急忙忙地撇清关系,取消跟博雅的商务合作,甚至有人落井石,借故拖欠货款,或是非要提前结账,唯恐跟他容闳多沾一日的边。
她一个小姑娘,带着手一群秀才兵,是如何将这些难题一一应付过去的,容闳想不来。
世态炎凉甚,交情贵贱分。世间大多数“情谊”本就如此。
反倒是真正帮过些忙的,譬如宝顺洋行的郑观应,因着业务繁忙,日只是托人送了个果篮,并没有腆着脸来攀关系。
当初容闳在狱中顺手“托孤”,请林玉婵帮他处理资产的时候,也完全没有预料到这多节外生枝的丑陋事。
如,“朋友”回到他身边,“不计前嫌”前来恭喜贺喜,比以往更加热情亲切。容闳没多感动,只觉得无聊。
他冷淡地说:“我还有正事,先回去了。诸位不要妨碍公务。有事跟其他人谈。那位林姑娘,还有常经理,赵经理,都以。”
众友面面相觑。
常保罗和赵怀生两位经理,对这些“友人”也热情不起来。都记得当初他人人一副冷嘴脸,看他的眼神好像看秋后的蚂蚱。
于是都故态复萌,回到一年前的状态,成了两条躲懒的咸鱼。
一群友人面子上挂不住,暗抱怨。
“这得了势的就是不一样,还瞧不起咱这些老朋友了。真是人情浅薄,世态炎凉啊。”
大家左看右看,忽然看到个干净利落的小姑娘,守在柜台前,正微笑着招呼客。
容闳有言,这位林姑娘眼才是“管事的”。众人一开始当然不信,也不屑于跟她攀谈。
但眼,别人都对他爱答不
理。大家忽然想到,小姑娘也许面子薄,不会像别人似的摆臭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