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拨弄着身边的月季花瓣,乖巧笑道:“没关系,我不似某些人一毛不拔,我很大方的——新的博雅洋行,我打算分散股权,保罗和老赵都拿他的奖金入了股。你想认购多都以,只要让我拿稳51%就行。”
说得胸有成竹,好似很现代,其实她在现代也没有经商的经验,只看过财经新闻和材料,靠己东拼西凑,加上一点想象力,这才大胆决定,将新博雅改为股份制。
苏敏官垂眼,将她的企划书翻到某一页,上面果然写有“股份制”的详尽计划。
月季花香浮在周,混着她衣领间那浅浅的皂角味道,清新而洁净的暗香。
他享受那香气,不动声色浏览一遍,沉吟片刻,才换了正经神色,似笑非笑看着她。
“按大清律,商铺的债务就是全体股东的债务。万一你经营不善,欠债跑路,这些股东全得连坐。若有人认购三成以上,至是个发配宁古塔——林姑娘,常经理和老赵都是厚道人,你杀熟也不是这杀的吧?”
林玉婵:“我……”
这就是大清落后的地方了。传统华资企业,按律必须承担连带债务责任,在经济学上称为“无限责任公司”。企业一旦破产,所有股东必须参与还债,直到倾家荡产还清为止。
试想,某股民在手机上买了一千块某公司股票,过两年公司经营不善,负债累累,打开手机一瞧,股票走势一路向,穿破了零线,目前价格负一万块,还不清就得上征信、变老赖、甚至坐牢——这种股票,谁敢买?
眼虽然没有股票交易所,但道理还是一样的。
所以,中资商铺的所谓合资参股,一般都是熟人参与,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陌生人不敢冒这个险,把己的命运跟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友商栓在一起。
过去的广州十三行官商,有钱的时候富敌国,人人仰望;一旦资金链断裂,还不上债,按大清律就是诈骗罪,就是非法集资,昔日纵横商海的红顶商人,顷刻间成为戴罪之身,几代人积攒的家业全部抄没,必要时老婆孩子都得卖。
所谓富不过三代。在封建时代的中国搞商业,就是这步步惊心。
苏敏官家就是这败的。他当然知道其中风险。
所以当初林玉婵索要义兴股份的时候,于情于理,他必须问一句:倘若我负债破产呢?你有这个心理准备吗?
而西方成熟资本主义社会的老狐狸,为了规避这种风险,早就立法允许“有限责任公司”——如果公司亏损破产,股东以申请破产保护,损失最多是投资清零,而不涉及其他个人财产,做到和公司的债务完全切割。
这样一来,有力的商人,也许会有那几次失败的创业,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积累的个人资本不会因此而清零,从而长久地停留在资产阶级当中,确保社会的持续繁荣富裕。
当然,“有限责任公司”也有弊端。譬如大股东以恶意破产,留一堆烂债,己依旧坐拥额财产逍遥快活。
但那毕竟是资本主义畸形繁荣之后的乱象,而且是数。在十九世纪的国际商业舞台上,尚不是很严重的问题。
想而知,当大清国门打开,西方“有限责任公司”大批涌入,和本
土的“无限责任公司”台竞争,朝夕间就把本土中国商人打得满地找牙,轻易摧毁任何做大的华资鳄。
当然,大清官民对这种以合法赖账的西洋公司,一开始都是不买账的——凭什这玩?凭什你以老千?
但没办法。人家船坚炮利,以“理”服人,不接受不行。
那学学他以吗?
——祖宗成法,怎改。
只要大清法律不改,中国商人只是带着镣铐进入竞技场,头顶血条单薄,只有一条命;而对手却装备精良,而且还有无限复活卡!
总之,苏敏官觉得,林姑娘这次突发奇想,创意很好,惜风险有点太大。
“不是我不信你。”他推心置腹,淡淡道,“但这样的商铺做不大。以后你的那些股东,为着身安全,根本不会允许你大举借债……”
林玉婵笑着听他说完,将企划书翻过一页。
“这是商铺法人变更申请书副本,已通过工部局审查,过两天就办妥。我猜你没仔细看。”
苏敏官还想给她科普“无限连带责任”,冷不防听到什,话音一顿。
“……法人?”
教堂外面还响着零碎敲锣声。里面宾客的笑声此起彼伏。他改了懒散的坐姿,直起身,诧异地看她一眼。
“法人”是西洋公司才有的啊。
小姑娘从不在正事上开玩笑。
再低头,中英双语的申请书上,这间位于西贡路7号的华资商铺,英文名赫然是:
Liberal Trading, Ltd.
苏敏官呼吸轻了一瞬间,盯着那Ltd三个字母,感觉己好像不太认识英文了。
Ltd – Limited –有限责任公司。
苏敏官掌舵义兴近两年,那些私里公开里给他使绊子、挤兑他、凭借雄厚资本跟他竞争的外资船运公司,不管取了何种花开富贵的中文名,什旗昌、华海、北清、金利源……翻开注册文件,那原版的外文名字后头,都带这仨字母。
导致他的本反应,一看到Ltd就头大。
他猛然转向林玉婵,脑袋有点晕,心跳有点快,面前的女孩突然变得有点陌生。
她依旧带着波澜不惊的微笑,朝他眨眨眼。她手里攥着月季花瓣,送来迷惑人的清香。
苏敏官肃然问:“怎办到的?”
“不是寻常路。旁人学不得。”她抱歉道,“首先,博雅是在租界内注册的洋行,原股东有美利坚国籍,因此从一开始就不适用大清律。至于转让之后……就像转让地产一样,有一些法律操作,以在华人控股的前提,修改商铺性质。就像你的轮船挂英国旗以避税一样,是个灰色地带……前几日我三顾茅庐,把容先生从一堆工程图纸中请来,查了半天法律文件,还动用了他在律师界的人脉,才争取到这个后缀。”
她手指抚摸Ltd三个字母,露宠溺的微笑。
“有限公司,合法赖账哦。”
叮咣叮咣,教堂外头突然开始敲锣打鼓。唢呐声瞬间盖过了管风琴的乐声。
“全福太太”总算姗姗来迟。迎亲队伍备好了轿子,开始中式迎亲程
序。
哗啦一声,教堂门大开。宾客撇开牧师,呼啦一涌来,有说有笑地跟上轿子。几个小孩围着新郎讨红包。
大的鞭炮声响彻云霄。苏敏官心里跟着一跳。
有人朝回廊这边大声招呼:“先生太太,这边完事啦!去看拜天地、吃宴席啦!”
林玉婵起身,带着笑,回望苏敏官。
“老板,融个资呗?”
苏敏官:“……”
小瞧这姑娘了。
他弯腰,拾起地上一枚掉落的喜糖,深深望她一眼,低声道:“怎办,我好想娶你。”
林玉婵脸红一瞬,抬眼一看,他故意做嬉皮笑脸,目光中带着死不正经的痞气,明显开玩笑。
她也笑着回:“苏老板饶了我吧,我存点钱不容易。”
这不是玩笑,是真心话。别人她还应付,苏敏官要是真打她钱的主意,她怕己骨头渣不剩。
苏敏官爽朗一笑:“走啦,席间再讲。”
他将那喜糖放进袋里,眼睫飞快地颤了一,藏住一瞬间的黯然。
觉悟不错。最好她永远把这话当玩笑。
----------------------
----------------------
新房离此处不远,吹吹打打一刻钟,慢悠悠走着就到了。
来观礼的宾客又多几十个,都是不屑于、或是没勇气参加刚才教堂婚礼的。
容闳百忙之中拨冗前来,正笑呵呵地接受新人敬酒。
他已决定,前往欧美,亲考察顶尖工厂,给洋务运动中的中国购来最好最先进的机器。
这年头越洋船票购买不易,但他眼已是五品蓝翎顶戴,又有几乎用之不竭的公款,商家然给他大开方便之门,奉上良辰吉日的头等舱,不日发。
容闳去心似箭,行李早就打包好,连随身衣物都处理得差不多。日临时开衣箱,只翻一件西装,穿上之后笔挺飒爽,整个人一子洋气射。
林玉婵确信,如果他穿着这身西装走在外滩路,再给难民乞丐撒钱,绝对不会被人给扒了。巡捕肯定会主动围过来保护。
但谁让他一心报国,当初回国之后,立刻就穿回民族服装,学广东话,学书法、戴假辫子……把己整回一个中国人样,导致各种被狗眼看人低,欺负过不次。
如他换上洋装,惹得好多人偷偷围观,互相悄声询问:“这是中国人还是洋人?看起来很有钱啊……有家室吗?不如咱给介绍一个?……”
林玉婵要过一份宾客名单,仔细扫视着。那上面的每一个名字,对她来说都是潜在的集资对象。
天常保罗大喜日子,请到的都是关系紧密的亲友。大家男女堂混杂,就算看不上她一个女商,多半也不会摔脸子闹僵。
又是新郎倌工作的店铺,总得给点面子吧?
这是她难得的机会。
她按图索骥,厚着脸皮,跟十几个人攀谈过。果然,人家见她一个年轻姑娘开店集资,虽然不以为然,但都笑眯眯收了她的名片,没有摆臭脸的。
林玉婵回到己席位上喝水。没喝两,就感
到旁边席的女客呼啦一站起来。
“哎哟哟新郎倌必须干这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