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新郎敬酒来了。
按照中式婚俗,新娘已经在洞房里蒙盖头等着,不来凑热闹。所以只有新郎一个满屋转。
而且天这土洋结合婚礼,结合得还比较原始,没有请伴郎。常保罗也真实诚,至十几杯去了。
原本圆圆白白的福气脸,如成了个双黄大月饼。走路走得歪歪斜斜,那地板在他脚好像一块吸力不均的磁铁。
这桌女客大部分是长辈,指着他嘻嘻哈哈,抢着再给他。
林玉婵抿嘴微笑,就不上去补刀了。
没想到常保罗颤巍巍端了杯酒,先走个之字形曲线,再来个原地漂移,直接落到她面前。
“林姑娘……”
桌大娘有几个变了脸色。
都是参与过当初“弄堂相亲介绍一条龙”的亲友,本来这事早忘了。听常保罗叫个“林”字,才猛然想起来。
有人低声问:“谁请的她?不该请啊!是她己来的吗?”
林玉婵也是一怔,站起来。
酒壮怂人胆,他天别乱说话。这多娘家亲戚看着呢。
常保罗晕乎乎地笑道:“林姑娘,请——请假。忘记跟你说了。蜜月。请假。”
林玉婵松气,扑哧笑来。
“去哪啊?”
“我的老婆,伊的老家,宁——宁波。三日后,回门,顺便……顺便路上玩玩。”
“回门”跟“度蜜月”居然有机结合,土洋结合了新高度。
林玉婵当然是爽快批准,笑道:“玩多久呀?”
常保罗低头,有点不好意思:“蜜月嘛,顾名思义,当然是一个月了。听说外洋习俗都这样。”
林玉婵:“……”
真是字面意思照搬啊?
不过,新博雅眼现金枯竭,业务清淡,总要等集资完毕,才开始忙起来。这一个月里他一个,倒也不是灭顶之灾。
林玉婵权衡片刻,最后说:“那这一个月我不发薪水。”
带薪婚假,想都别想,没门。
常保罗红着脸,道:“不敢不敢,不拿薪水。”
他两人几句对话,把旁边一群弄堂大娘听得直咋。
“这是那个林氏吗?——哦哦,是小保罗的新东家。大概生得像而已……”
至于保罗为啥会认个小毛丫头当东家,大喜日子,大家都贴心不问。
干完这一杯,林玉婵贺喜的任务完成,看看时间,就不留着闹洞房了,逆行穿过人流,到门外。
空气一凉了两三度,闹哄哄的乐声也飘远了。她左右一顾,发现苏敏官也跟她时离席,正站在相邻一家茶馆门,朝她招手。
她笑着跟过去。
“有限责任公司”的魅力啊。
第134章
“阿妹, 你如只是缺现银周转,五百两以内足够救急,只要把你那二十五分之一的义兴股份套现即。我不明白, 为何要筹三千两以上。”
苏敏官指尖转着瓷勺, 慢慢探入那碗冒热气的桂花酒酿圆子里, 淡淡问道。
方才婚宴上都是油腻硬菜,旁人吃得疯, 却不合他意, 只
吃了几意思意思。酒倒得有点多,需要点甜的垫垫肚子。
林玉婵看着他勺子里的小糯米团, 己也有点生津——方才只顾拉集资认识人了, 也没怎吃饭。
不过菜牌挂在包间外面,一会得空再去点吧。
“既然新博雅是有限公司, 义兴股份是我的个人投资, 跟博雅没关系, 我当然要留着。”她霸道地回答,“至于博雅的经营状况, 你也知道, 大部分利润都来义兴承运的战区茶叶——有了这些低价毛茶, 我才以不吝成本的进行精制和包装, 最后的售价也很漂亮,打败大多数规格竞争对手。”
苏敏官吹了吹勺子里的酒酿圆子, 又看看她那张合的小嘴唇, “嗯”一声。
林玉婵:“你是潜在股东,我打开天窗说亮话。如容先生撂挑子不干, 没了战区毛茶这一项高利润线路,博雅又回到了我参与之前的原点——没有足够亮眼的货, 场地和人员开支大,每个月勉强收支平衡。我清算了所有亏本的生意,也试着从其他渠道进毛茶,但再也找不到像以前那样物美价廉的。如果要维持原先的品质,成本至提高两倍。也基本不赚钱。”
苏敏官淡淡道:“不说这些。我问你要三千两银子做什。”
话音刚落,才意识到,他又犯老毛病,对她似乎有点太霸道了。
他性格如此。平日的温柔纯善都是画皮。对手强劲时,一不小心就攻击性极强,气场横扫方圆三丈远。
而他早就保证过的,再也不会对她凶。
不为例。
他顿了顿,放柔气,道:“请你告诉我……”
语气有点别扭。
毕竟,跟一个和他暧昧不清的姑娘谈生意,全上海他怕是独一人。没有先例给他借鉴,告诉他该怎拿捏这个度。
又不退让,又不愿欺负她……
他真是没事给己找事。
他咳嗽一声,换个语气:“阿妹,你实话跟我说……”
林玉婵却嗤的一笑:“别装啦。我没那脆弱。公私分明,该怎谈怎谈。”
然后扭头看一眼门帘,回来一探头,居然叼住他手里的瓷勺,心安理得地吃了一酒酿圆子。
苏敏官:“……”
他攥着空勺,脸色绯红,七窍生烟。方才的那些酒开始上头。
这小坏东西,一边公然勾引他,一边让他“公私分明”!
他还凶得起来?
好在她也是点到为止,趁他发愣,拿回主动权。
“博雅的牌子不砸。人员不开。这是容先生的条件。茶叶当然还要继续做,但也要开拓其他市场,保证收益。这三千两,是启动资金。”
苏敏官迅速端正态度,问:“棉花?”
她点头:“还有生丝。都正在办牌照。”
“这些都是洋人充分介入的成熟市场。你怎保证赚钱?”
林玉婵微笑:“江海关有个半开放的资料室,里面有历年货物进总结,只要递申请就进去看。赫大人新搞的,里面又都是英文,目前有人知。你瞧。”
她准备充分,取几张手抄表格。
“譬如宁波一港,
前年,也就是1861年,棉花量为5489担——这还是我参与核算的,因为那年年底,宁波被太平军占领,浙海关都放假了——而去年,宁波港棉花为19648担,增加三倍多。
“而年上半年……”
苏敏官凝神听着,不由得微微欠身,目光顺着她那细细的手指,在一串串数字上描摹。
海关还搞这个?
他十分确信,全上海滩的华商,他是第二个知晓此事的。
一些敏锐的、思想开明的华商,已经意识到信息的价值。然而中国海关把持在外人手里,寻常华商哪有条件做这种总结。
即便是消息灵通如苏敏官,也只是从旗昌洋行的洋人那里,听到只言片语,说他打算卖船进棉花,进而推测棉花的上升行情——也只是行情,具体数字什的不要想。
“而年上半年,”林玉婵满意地看到苏敏官眼色发亮,轻声说,“宁波一港,棉花量已超过一万担——要知道,新棉花秋季采摘,这之前的棉花,只是去年的零星库存而已,真正的疯狂采购季还没到呢——苏老板,想不想改行?这是闭眼捡钱的行情啊。免费送你。”
即便没有棉花货物样本,即便海关给不棉花的具体成交价,但单凭这些统计数据,她也十分确信,棉花市场如处于上升期,需求远大于供给。现在介入,只要不被坑,赔本概率极小。
苏敏官没被她这画饼馋到,微笑点点头。
船运才是旱涝保收,不管什货物走红,总是需要运输的嘛。
但是不妨让这实诚姑娘给己打打工,赚点零花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