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干脆铺块油布,坐在甲板上,听着工人来来去去的脚步声,细细苏敏官准备的新协议。
轮船露娜正在进行大改造。船舱外面搭着脚手架,赤膊的汉子来来去去,见到苏敏官,微微一躬身,随后跑步继续投入工作。
如内河航道逐渐打开,客运需求也急剧增加。
苏敏官守着一艘安全稳妥的洋火轮,首航开了个光,得到“不怕土匪”的好名声,这几月更是攒够了碑,马上心思活络,打算把改为客货两用轮。
相比运货,运人的利润高多了。
当然人比货娇气。做客运的船只,要安全、稳当、舒适、经得起大风大浪,还要速度快。
如此,也避免和旗昌洋行直接正面对撞——如长江客运,虽然市场大多为外资抢占,但竞争格局尚未成熟,没有一家独大。
甲板上添了长椅,部分货仓改为客舱。头等舱配备单间,二等舱有座椅,三等舱是站票。路线是往来长江各港。客运执照还没办来,优惠船票已经预定去一半。
对林玉婵来说,唯一的不足就是改造得太快,漆味有点重。不过这年头的油漆也不甲醛,闻闻味也不会要人命。
当然做客运的成本也高。除了要申请各种牌照、缴更多税费之外,船上还得配备服务人员,然后和各地专门的客运码头对接。至于官府胥吏,另有一套打点途径。
苏敏官从外资船行里挖来个中国船长,一并负责这些新事务。客运首航,他也会跟去学习监督。
苏敏官坐到林玉婵身边,轻声问:“这协议,有问题吗?”
林玉婵用目光描摹他那流畅隽秀的字体,笑道:“让我想想。”
前一日,苏敏官还似举棋不定,借酒遁走。
天她一来,就甩给她一张对赌协议,明显是精心设计来,让她不知从何手分析。
苏敏官要求,义兴资三千两银子,认购博雅商贸有限公司的三成股权——大老板手阔绰,倒是省得她到处拉投资了。但有条件。
一年后,如果新博雅的利润没达到一千两银子以上——也就是投资回报率不到百分之十——义兴有权要求她再无偿转让一成股份,作为补偿。
比她昨天主动提的“半成股份”,还要更贪心。
不过若她真的经营惨淡,股份价值也随之跌落,他多要些,也无厚非。
林玉婵咬着嘴唇,静心思考。
“这一成股份,就是我的退路。”苏敏官望着远处来来往往的施工队,悄悄用肩膀碰一她的肩膀,“到时这一成股份不管值多,别让我饿死就行。阿妹,这个做到吗?”
林玉婵用手捻着辫子里的小白花,想了想,笑道:“倘若我盈利超过一千两呢?你不要退路了?”
“那你就是我的退路。”他不假思索,双眸漆黑,认真看她,“你现在账房是谁,赵怀生?我比他如何?”
林玉婵被他看得心中一跳,慌忙道:“哎哟不敢,我付不起大老板的人工。”
“我要求不高,有饭吃就行。一天至一顿肉。”他眼角一弯,继续傲娇提条件,“住宿也要包,要单间,不要跟人挤。冲凉更好。”
林玉婵笑道
:“租不起。我那院子人都满了,要不给你在我床边打个地铺。”
“啧,凶宅,不要。”
她仰头,无声大笑。
反正“苏敏官被义兴扫地门”的概率,大概就和“林玉婵卷款隐居澳门”的概率差不多,两人随便扯扯而已。
不过,她笑过之后,又觉不对劲。
船工正在测试蒸汽机,开关拨动,呜呜轰轰的响了一阵,连带着她整个人震颤不已。
“苏老板,说正经的。”她等那响动过后,才说,“万一我经营不善,没达到你的盈利要求,我转让一成股份给你——如果我那时持股一半,还剩成。你的股份原有三成,转让之后,也有成。好巧啊。”
苏敏官微微垂眸,似笑非笑,跟着她说:“好巧。”
林玉婵一看到他这副高深莫测的神情,就知道有猫腻。立刻虚心求教:“那我谁听谁的呢?”
终于想到这点了。苏敏官看她一眼。小姑娘头上白花微微颤,一身的素,只有嘴唇淡红,睁着一双谨慎的大眼睛,随时准备和他针锋相对。
脖子高领有点紧。她人也紧张,轻轻往拽领。
为了扮寡妇做的素服,怎也有一年了,被她保养得七成新,平整轻软,很是耐看,只是……有点小了。
不似当初那样宽松。
一丛异样的火焰无端燃起。他骤然起身,微笑道:“我去舱内监个工。失陪。”
林玉婵:“……”
他真走了!甩甩袖子走了!
融资的果然是孙子!
不过,想当初苏敏官为了买广东号,几乎透支所有人脉,人话鬼话说尽,那面楚歌的境地……比她现在惨多了。
好歹她日只是来拉投资,不是急用钱救命。
她解开领一个扣,揣摩着小爷的话外之音,心平气和想了一分钟。
苏敏官的那些话,字字温润好听,熨帖着她的耳朵,如春风拂珠玉。
此时她细一琢磨,春风萧瑟,珠玉无踪,眼前仿佛现一个大的天坑。
她猛地跳起来。
“哎,等等!”
第135章
苏敏官正在检查头等舱的配置。远远看一个穿素裙的身影从走廊飞奔而来, 不由得一笑。
“指示牌怎只有英文,”他假装没看见她,不满地在监工手册上记一笔, 言语, “欺负华人坐不起头等舱吗?这帮工人真是欠敲打。”
“而且中文要在英文上头, 华人的船华人优先。”林玉婵喘着气接话,“苏老板, 借一步说话。”
“木质防蛀也需要再检验一遍, 堵上所有缝隙。”苏敏官蹲,检查床底, 手册上又记两笔, “就在这说吧。没杂人。”
目中无人,果然很把己当大爷。
林玉婵皮笑肉不笑, 道:“苏大爷, 我问你。按照你提供的协议, 博雅公司现在的股份,我占五成, 你占三成, 其余亲友认购两成。倘若我这一年经营不善——我俩股份变成成和成。”
苏敏官倚在头等舱的木床边, 微笑颔首。舱门半开, 走廊里光线昏暗,把他整个人照成半明半暗的雕塑, 俨然游戏
关卡最后的大boss。
他喉头微动:“嗯?”
“那时我当然会捉襟见肘、一穷二白, 手头没余钱。而你只要从亲友那里再收购一文钱股份,你马上成为博雅最大股东。若你收购超过一成股份, 你立刻对商铺拥有绝对话事权——小白志,这就是你的退路?抢我的铺子?”
她一气说完, 气鼓鼓瞪他。
果然,跟这狗男人不管如何浓情蜜意,就算最后两人先后老年痴呆,也决不忘了“笑里藏刀”个字怎写。
苏敏官被她看穿居心,一点不脸红,朝她客客气气地一笑,眸子里粲然生光,显得无比亲和。
“林姑娘,据我所知,你那些亲友认购的时候,你并没有让他签署禁止转让股份协议。”
而林玉婵当初要走义兴股份的时候,他尽管极度缺钱,谈判时处处让步,也坚持让她签了个“禁止转让”的条款。
林玉婵当然知道这点,委屈道:“因为不是人人都像我这讲理啊!我敢提禁止转让,人家就以为是诈骗,我融资已经够难了啊!”
“所以给了我一个钻的空子。阿妹,如果你是我……”
当然也要钻。林玉婵恶狠狠地想。
但她嘴上说得很甜:“如果我是苏老板,我当然会体谅林姑娘创业艰辛,给她处处使绊我良心上过不去。为了我俩的商业友谊够长青,我肯定不会欺负她!”
苏敏官忍俊不禁,轻声一笑。
“第一,这份协议你以拒绝。”他说,“第二,这是在你利润不达标的前提,才会发生的事件。倘若真是那样,说明你的赚钱计划行不通,为了救博雅、保障其余股东利益,我理应接手,公平合理。反之,如果你盈利超过一千两,那我绝无二话,没机会钻任何空子。第三……”
林玉婵:“……”
被他这颠倒黑白的一解释,还真挺合理的?
她忽然问:“第三是什?”
苏敏官吞后面的话,笑了笑。
“没什。”
“不许话说一半。”
苏敏官犹豫,目光瞟到她辫子里颤动的小白花,喉咙缓缓一动。
“第三,”他声音极低,慢慢道,“等明年此时,你过十八周岁,也不用再装模作样戴孝了。我……以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