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算是礼尚往来,让她知道,股东不是好对付的。
他此时才算真正考虑林玉婵的招股计划。仔细查看她抄来的几张统计表格,修长的手指在她的字迹上轻轻摩挲。
纸上带着女的掌温。这些数字显得无比诱惑人。
但他还是收敛情绪,说道:“容闳有现银五千两。应该愿意帮你。”
林玉婵笑道:“做官好赚钱呢,后悔啦?”
苏敏官:“问过他吗?”
林玉婵摇头:“都让他拿来联络海外机械厂、工程师了。你是没看到,他在外文书馆买书,成箱成箱的往回运。还买了一堆机械样品,良莠不齐奇形怪状,光越洋运费就一次几百两银子——你见过己做官还贴钱的吗?我估摸着明年此时,他又得去给西洋人写文书挣钱了。”
苏敏官轻轻笑了好久,不再提这茬。
他不靠挤兑容闳找优越感。嫌丢人。
“不过棉花紧俏,源于美国内战。”他继续面试,看着她漆黑的眼睛,步步为营的抛问题,“万一个月仗打完了呢?”
林玉婵毫无压力地剧透历史:“才不会。容先生不是要去美国?他在美国的友人得知此事,给他寄来一张征兵广告,附送动员信一封,请他尽快入伍从军,给第二祖国效力。”
当然啦,距离美国内战真正结束,还有两年。这种神棍预测她留给己就行了。
苏敏官忍不住一乐。
容闳真是人在家中坐,事从天上来。在中国都五品军功了,去了美国还被人惦记,让他当普通一兵。看来这兵员缺得厉害,美利坚这战火还得燃一阵子。
“其余几个港,棉花增长率也差不多。”林玉婵继续说,“而反观茶叶,上海的额虽有上升,但广州额年年落,加起来堪堪抵消。中国茶越来越打不过印度茶。”
苏敏官心弦忽然被拨动,懒懒一笑,道:“看来咱中国人的炒茶秘方,还是让汉奸拿到了——我就说嘛,这是迟早的事。”
林玉婵一怔,想起往事。当年在德丰行初遇,己还曾义正辞严,劝他不要当那个汉奸呢。
却不知,那时人家心里小算盘啪啪响,面上不显山不露水,跟她这个傻妹仔随便周旋,不定心里怎笑呢。
思及此处,她旧恨燃起,气呼呼地抢过他的酒酿圆子,一连吃好几。
苏敏官还在沉吟棉花茶叶之事,耳边听到叮咚响,骤然发现己面前桌子空了。
“刚才大鱼大肉还没吃饱?”他哭笑不得,“好好,我再要一碗去。”
掀帘门,找到小二,发现人家厨房已熄火了。
茶馆不做晚饭生意,等最后一波客人慢慢吃完,就关门。
苏敏官火速赶回包间,“阿妹!”
一碗酒酿圆子还剩一个底。
林玉婵无辜地看着他,也听到外头小二的告罪,终于有点歉疚。
“给你。”她讪笑,“要吗?”
苏敏官不客气,把那碗捞回己面前。
桌上有筷筒,插了几束筷子勺子。他习惯性地取个新勺,手在半空中停留一刻,又收了回去。
就着她用过的勺子,慢慢舀起两个圆子,抿进嘴里。
林玉婵:“你……”
她确信他是故意的,不是因为什环保理念,也不是因为多用个勺子要交钱。他眼睛压根没看那碗里吃食,而是直直看她,眼角甩丁点笑意。
又是一,干干净净。带着清淡的笑意,唇齿和细瓷缠绵。
故意气她。
一边挑衅还一边说:“阿妹,这家的圆子做得好奇怪,怎有点红烧肉味。”
林玉婵立刻澄清:“我刚才没吃红烧肉!”
苏敏官微笑:“我没说你啊。我是说他的大厨忘记刷锅。”
林玉婵:“……”
跟这人讲话怎字字是坑!
苏敏官满意地看到她小脸泛红。很好。报了方才她抢吃的仇。
他将空碗推开,微笑。
“阿妹,你忘了一样风险。”
林玉婵瞬间警觉,“什?”
“义兴的风险。”苏敏官正色道,“和江浙分舵的三年赌约,如只过了一年。如果两年后,我没收到足够的‘会员’,势力铺得不够大,就得滚蛋走人。我不想失信,也不想跟他室操戈,让朝廷看笑话,所以……你要考虑一这个性。”
林玉婵一怔,小声说:“我觉得你肯定会赢。”
心里想的是,就算到了那一步,他真的会无条件放弃义兴吗?
为了一群理念不合、面都没见过几次的“门”?任由这个拥有第一艘华人商用轮船的企业落到一个平庸的掌柜手里?
“天有不测风云,我不掉以轻心。”他依旧坚持,“如果义兴是我个人的事业,我很乐意钱。但现在……”
“退路想好了吗?”林玉婵突然问。
苏敏官微微一怔,摇摇头,笑了。
“也不用那着急。”
什事都早早给己找好退路,就等于允许懈怠。以他的应变机敏,万一事态恶化,提前三两个月规划一就行了。
林玉婵压低声音,快速说:“我给你指一条退路。眼义兴注册在你名,虽说是天地会资产,不白纸黑字写来。你以随意处置账上的现银——你入股博雅,对外称作投资,我帮你提高股份单价,譬如一千两银子换一成股份,我实际给你一成五。两年后,万一你决定退义兴,所有财产充公,你还余着半成博雅股份。只要我那时没亏本,这股份就值五百两银子。”
苏敏官是什人,有五百两银子兜底,足够他东山再起 。
苏敏官轻轻揉额角,笑道:“我喝多了。你别诱惑我。”
他双眸半睁,果然染上三分醺意。看她的眼神带温度,目光忽然移,点在她小小的嘴唇上。
那上面还残着桂花酒酿的香气。
林玉婵转过脸,轻轻哼一声。刚才抢酒酿圆子的时候没见他喝多。这会子提来,明显是示弱拖延,心里不定打什坏主意。
她忍不住说:“我是真心为你打算。”
“多谢。我受不起。”苏敏官收回目光,柔和地说,“你要多为己打算。”
她一怔。
店小二掀帘进来,赔笑道:“老爷太太,小店要打烊了。”
一边说一边往桌子上瞄
一眼。两个人,包个雅间,只点一碗酒酿圆子、一壶茶,连包间费都不够,也不知是真抠门还是假大方。店小二不由得撇嘴。
苏敏官轻笑,主动当冤大头,放几个铜板,认了那碗他没吃几的酒酿圆子。
他站起身,“三日之内,我给你答复——来得及吧?”
林玉婵立刻说:“还有其他人对入股表示兴趣哦——常保罗媳妇的舅妈、吟梅先生、报馆千金康普顿小姐……”
“明天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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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赌协议?”
苏敏官微微挑眉,对这个从没听过的新词表示兴趣。
“倒是挺贴切……以这说吧。阿妹?”
一艘旗昌轮几乎是贴着他俩疾驰而过,浪花将露娜的甲板掀小小的角度。
甲板上站着个亭亭玉立的小寡妇。她最近常去有关部门跑手续,于是捡起荒废已久的寡妇装扮,头上小白花式样翻新,一身素色褂子显得温顺而亲和。浪花打来,她一个踉跄。
看到甲板上有个长椅,她顺势就要坐。
“油漆未干。”苏敏官将她拉住,指一指船舷栏杆,“扶那里。”
有现成的椅子不坐。林玉婵微微撇嘴,道:“去舱里。”
“也都在施工。到处是工人。”苏敏官一笑,别有用心地说,“除非去我专属的单人舱。只有那里没人动。”
他大大方方,做个邀请的手势。
林玉婵微微脸热,严词拒绝:“丁点小。坐都坐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