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工头懒洋洋道：“我又不管这事。洋人多价，我卖多价，看年景咯。”
就这样一句话，那工头觉得，足够敷衍一个求知欲过剩的小娘皮。
林玉婵：“……”
棉花枉为江南明星大宗商品，中国人竟然连定价权也没有。
也就是棉花近年紧俏，洋人互相竞争购买，这才年年卖高价。普通棉农也许根本不知道市场动向，糊里糊涂就发财了。
她还待再问，那工头忽然看到什，撇林玉婵等人，帕子擦一把汗，迎上另一侧。
“郑老爷吉祥！老爷总算来了，快来人，给郑老爷搬凳子坐！哈哈哈，我家老爷盼您盼好几天了，郑老爷喝茶吗？请院子里坐……”
一辆小骡车停在小路上。来一个穿长衫的年轻商人，身后跟着个仆役。
那工头一溜烟跑过去请安，态度十分恭敬，脑袋几乎栽进棉花田，如见到衣食父母。
林玉婵：“……”
反正被人轻视也不是第一回 了，她朝红姑念姑笑笑，提议：“去邻村看看。”
三人走过田垄，和那车的“郑老爷”擦肩而过。
工头正热情地介绍：“咱这里的棉花田，以前请专人育过种，的棉铃成熟白亮，老爷肯定满意……”
林玉婵突然心里一跳，放慢脚步。
这“郑老爷”她认识！
他腰间的太极护身符黑白分明，金丝线在阳光闪烁微光。
郑观应压根没注意她，用心听着工头说话，一边令仆人去摘了几朵棉铃，拿在手里细细看，捏一捏，估算其中水分。
“我的祥升号，只收最优。”
郑观应语气平平，依旧是惜字如金，慢慢说。
“当然，那是当然！”工头赌咒发誓，“我的棉花也会请专人分品级，只会给您一级品！”
*
林玉婵望着这个瘦瘦弱弱的大佬的背影，瞬间想给他跪。
郑观应作为英国宝顺洋行的见习买办，当初容闳遭难之时，曾经友情面，帮容闳递过一封担保信。
而他方才所说，“我的祥生号”，又是什意思？
林玉婵很快想明白了。买办者，经纪人也。帮助洋商从中国商人手里大批收购土货，主要活动范围在码头和商铺，并不会亲莅临棉花田。
郑观应这货，看来是己私开了个商号，收了棉花，转手卖给东家宝顺洋行！
反正洋行总是要买棉花的，管谁买不是买，不如便宜己，肥水不流外人田。
一边拿着洋行薪水，一边榨取华商佣金，攻受，卖买，赚着双方信息不对等的差价。
二十头的见习买办，就想如此妖邪的生财之道。所以啊，人家做到“晚清大买办”之一，是有原因的。
不过呢，其他买办也不会放架子，风尘仆仆亲乡劳碌。郑观应这种又有天分又努力的角色，活该人头地。
那工头也知道郑老爷是潜在大金主，围着跳上窜，派人去请地主，己化身导游，叭叭叭说个不停，把这棉花田的种种好处，一气介绍了八百字说明文。
说完才发现，刚才那
莫名其妙的几个姑娘，正站在不远处，用心听呢。
“哎，你怎还没走？快走快走！我没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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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本来好好的招待大老板, 视野里却时时现几个女人，工头瞬间烦躁。
尽管这几个女人付了他一角钱，但在大金主面前, 这钱也起不到什作用。
工头喝道：“你还留在此处干啥！别处去啦！”
林玉婵心道：当然是蹭导游啦。
多亏郑大买办, 刚才问不的棉花种植状况, 现在全听到啦。
她还保留着高中时的习惯，随身带笔记本。那工头讲了一路, 郑观应听了一路, 她记了一路，本子上已经密密麻麻好几页。
她毫不脸红, 笑道：“这条路是村里公地吧？我累了, 歇一歇，不碍你事。”
然后拉过红姑念姑, 低声道：“最近的乡镇在哪？张江？烦你去找摇船的那位伙计大哥, 给我买点东西。”
郑观应此时才注意到身后有女人。回头一看, 苍白文秀的脸上微微现疑惑之色。
他也是广东人，认得其中两位是梳女, 不好直接搭话。另一个倒是普通姑娘装扮, 年龄比他还小, 衣衫洁净, 清秀人。如果忽略裤管那双天足，乍一看像是哪个地主家跑来的小姐。
落跑小姐大大方方地朝他一笑。
郑观应：“你是……？”
贵人多忘事。林玉婵积极跟大佬打招呼。
“博雅洋行现任总经理。”她礼貌笑着, 换了广东乡音, 跟大佬拉近距离，“容先生的事, 多亏你斡旋。上个月佢畀你寄去感谢函，唔知门房有及时投递？”
郑观应这才想起她来, 冷淡地一笑，拱手。
“客气。”
郑观应身边的仆人倒是是个机灵的，一听这姑娘我介绍是什“经理”，奇怪是奇怪，但还是尽忠职守地凑上来，陪笑道：“这村子里的棉田，都是我家主人看好了的，姑娘看热闹也好，收棉花也好，麻烦移玉步，去别处转转吧。”
那工头也凑着说：“就是就是！踩坏了你赔！”
林玉婵微笑点点头，冷不丁轻声说：“郑先生，你的祥生号，年打算收多棉花？”
郑观应原本一转身，背影忽然一僵。
她都听见了！
年轻的小姑娘气色红润，脸蛋上稚气未脱，倒是咄咄逼人。这是要挟他？
林玉婵轻声道：“放心啦，我连宝顺洋行的门房都不认识，不会去向洋人告密的。”
郑观应的脸色变了变，从“无视”转成些微的敌意。
“知道，也不会管。”
林玉婵依旧挂着职业微笑：“你误会我的意思啦。宝顺洋行业务量大，年你替他收棉花，顺便带上博雅一个呗。佣金从优，以谈。”
反正棉花总是要，卖给洋人的。左右要交佣金。要是大佬肯带飞，省得她一家家跑关系了。
她想得挺美。郑观应冷冷淡淡的哼一声，挥手让那工头走开。
“林姑娘。”
他说话声
中气不足，脸上容色像是常年感冒，但几个轻声字说来，依旧气势震人，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把人踢三里之外。
“我去年，不收棉。管茶。”
林玉婵迷惑地点点头。
所以呢？
郑观应微微冷笑。
林玉婵蓦地脸色飘红，随后止不住的嘴角弯起来，眼中盛了两颗星。
“哎唷，对唔住。”
她想起来了，去年海关公开招标茶叶供应商，那投标商里，似乎就有英国宝顺！
吟梅先生不是还夸她吗，“……小囡不错。比得上昨天来找我的那家了……英国宝顺，老牌洋行了……那个买办小伙子很利落的，答我一道数列题呢……”
是他是他就是他！
她无意间把大佬给截胡了！
做数列题也不管用啊！
当初郑观应在博雅门，第一次见到林玉婵时，尚不知此事；但一个女子合伙人必定令人印象深刻。他事后一定做过调查，弄清楚她林姑娘到底是干嘛的。
难怪日一认她来，那脸就一直臭着，估计要不是身体孱弱，又不想以男欺女，恨不得给她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