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心里狂笑,脸上还得装平静,灿烂笑道:“年未必啦。咱的竞争对手换人了。告诉你也无妨——广州德丰行,独门炒茶秘方,英国人的最爱。他……”
提供一点消息,反正不费她钱。
郑观应却依旧油盐不进,转过身,己研究棉铃,把她晾着。
哦,对了。他都说了,年不管茶叶,管棉花。
大概是因为去年业绩没达标。
他话不讲两遍。
林玉婵有点气馁。
大佬心眼小,还记仇!
以后她还要在上海滩混呢,这仇决不隔夜。
是郑观应这个反派,攻略难度有点大……
譬如样是年奸商,苏敏官有时在她面前也客串反派,把她恨得牙痒痒。苏爷就算是反派,也是个十分有职业修养的话多反派。他怼人的时候,全方位多角度火力全开,把对方说得一无是处、无地容,甘愿金盆洗手退江湖。
时,也留给她胡搅蛮缠、据理力争的余地。
而郑观应……
好像从他中说的每一个字都要钱似的。
他不怼人,他让人无话怼。言语中找不到破绽。
林玉婵想了想,只心平气和地说:“那郑先生对本人的专业素质应该也心里有数。等收货季过,成品原棉的样品我会及时送到宝顺洋行,供你鉴定。棉货质量好,你的业绩也水涨船高不是?”
郑观应轻蔑地看她一眼,轻声道:“阴阳有道,我不和女商交易。”
这种腐朽的大清价值观现在根本伤不到她。林玉婵反而笑:“郑先生再激我,我要去宝顺洋行应聘买办了。”
言外之意,茶叶竞标赢你,买办职位也替你。宝顺洋行收不收女的是另一回事。反正你打不过我。
郑观应小是经商奇才,一路顺风顺水,见惯了别人对他好声好气。林玉婵发觉,跟他装孙子是没用的。
就算他满阴阳周易,看起来随时都退休养老,但……
弱冠之龄的年轻人,哪没有点争强好胜之心。
果然,一瞬间,郑观应白皙的脸颊有点泛红,有点张结,大概难以用寥寥数语怼回去。
林玉婵:“告辞,拜拜!莫忘记食午饭!”
她看到义兴的小船已经摇了回来,转身快步跑回,笑眯眯地迎接红姑念姑,和摇船大哥一起,舱里端来温热的外卖饭食,铺块布,船里搬碗筷,烧水烫过,坐在田垄上开始享用。
郑观应当然不用寒酸野餐。工头早就等在不远处,弯着腰,请他去旁边的凉棚里。棉田主人已经备好了一桌丰盛的农家乐。
他点点头,回头看了看这一群奇怪的女客,入了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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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边各填肚子。郑观应这边还得应酬谈话,接收那棉田地主的花式彩虹屁。等他初步签了订单,带着酒意走凉棚之后,那边野餐的几位已经收摊,正在油布上摊了瓜子零嘴,一边吃,一边叽叽喳喳的聊天。
“嚟尝尝呀!呢老香黄真是入味,和家里一个味道!”
“我问过,那铺子
老板,是潮州搬来的。十年了。”
“食些,食多了热气,上火。”
“惊咩呀?热气饮凉茶呀!难得买到这全的凉果。来来妹仔,尝尝这陈皮……”
几个姑娘姑婆说的都是广东方言,郑观应听得一字不漏。
而且她从哪搞来了一大盒广式凉果!
黄皮鼓、老药桔、老香黄、陈皮杏脯、草橄榄、加应子、五香话梅、糖杨桃、蜜芒果、话桃条、九制陈皮……
满满一大盒子,分装在不小罐里。
单看那颜色,鲜嫩欲滴,仿佛一把人带回了那烟火气缭绕的广州上九。
再看那包装,按上海标准有点土气过时。但对广东人来说,是标准的“小时候”零嘴。
郑观应的脚步忍不住慢了半拍。
林玉婵嘴里叼着块佛手果,糊糊招呼那船工伙计:“大哥来尝尝,清热去火,不是太甜!”
郑观应眸子暗了暗。刚才那顿大鱼大肉,味不合不说,简直快腻死他。
冷不防那林姑娘朝他招手,笑容纯真:“老乡,来食话梅呀!正宗潮味!”
他生津,冷冷道:“不吃,上火!”
他转身要上车,脚步又犹豫。
凉果的甜香气直冲鼻孔。清清爽爽,十分解腻。
林玉婵再咬一凉果,满腹生香。
片刻后,仆人跑到林玉婵她旁边,陪着笑。
“敢问姑婆,”仆人问,“这些凉果是哪里买的?”
红姑大大方方答:“张江镇上,有家潮州铺子,价格很平。我不识字,铺名写在这,你拿去吧!”
说着扔过去一个话梅罐子,上面果然包了一层纸,写着凉果铺的店名和地址。
仆人为难。他也不识字!
只好回头朝家主人看了看。
“这……要不我己去寻吧。谢谢姑婆……”
林玉婵忙插话:“别,他店面只开半日,现在已关张啦!——哎,大哥拿去啦,不值几个钱,况且都被我打开吃过了。”
仆人抱着个话梅罐,不知所措。
林玉婵跟姐妹大哥七手八脚地收摊,碗筷顺手在浜子里洗了,又烧水喝茶。
最后,林玉婵吩咐船工伙计:“走。咱再去周浦看看。水道要走多久?”
…………………………
小船刚开动,忽然嗒嗒声响,旁边道路上骡车慢驶,和小船并排。
“祥升是标杆。”郑观应从骡车里探个头,冷淡说道,“我不小气。超过祥升质量,都收。”
他往嘴里了颗话梅,隐入帘子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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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里,红姑和念姑面面相觑:“他说的什意思?是肯收我棉花了?”
都有点不敢相信。一颗话梅威力那大?
林玉婵也皱着眉,好好把郑观应最后这句话琢磨一遍,觉得有点头大。
大佬很狡猾。他好似点拨了一句,但其实什都没说。
他的意思是,如果博雅提供的原棉样品,质量上不逊于他己的祥升号提供给
宝顺洋行的原棉,那他就收。
问题时,原棉质量高低鉴定,现在没有全国标准。好不好,收不收,还不是全靠买办一张嘴。
郑观应这货,又要己当裁判,又要当选手,攻受上瘾了还!
到时他一句话,“不合格”,怎办?
她拿的原棉,必须让郑观应无言以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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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林玉婵请船工泊了船, 再次回到郑观应看好的这一片棉田。
摘棉花的女工轮班休息,抓紧时间往嘴里馒头,咕嘟咕嘟的怼凉水。然后一边嚼, 一边跑回田地里继续工作, 弯着腰, 机械地采摘。
她的手粗糙得像树皮,皲裂的纹路里渗暗色的血。趁吃饭的时候, 快手快脚用粗布包好, 免得血液染污了洁白的棉花。
那工头也暂时去吃午饭了。凉棚里的仆人在收拾酒桌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