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闷头一笑。她也学会试探人,双瞳黑漆漆,脸蛋被浓郁的暖香熏得红扑扑,一脸的理直气壮。
他起身打开熏炉,把那散着甜腻气味的热香给熄了。炉边抽屉里找找,没找到合意的香。
他依旧很嘴硬:“没有来过啊。”
林玉婵心微跳:“茶围也没有过?”
苏敏官终于犹豫,伏在她椅背上,低低在她耳边说:“有。”
“我曾奢望,我娘没死。”他平平淡淡地一笑,“她是从扬州买来的,十二岁,一千五百两。我己搵食之后,几乎跑了广州所有的馆,第一年跑街的辛苦钱全砸在那里。”
林玉婵心中忽的一沉,立刻后悔问了,反手握住他手指,轻声道:“找到没有?”
“后来她笑我傻。伤病成那样的女子,她从来都是往外扔的,哪有往回买的道理。”
暖阁里装饰华贵,金丝银线的屏风,精雕细琢的古董摆件,书架上摆满插图精美的艳词集,连烟膏都盛在镶玳瑁的盒子里。
病态的缱绻迷醉的背后,是血肉铸成的陷阱。
林玉婵嗓音沙哑,小声说:“我不喜欢这里。”
苏敏官冷冷一笑:“这世上你看不惯的东西多了。忍忍吧。”
“不。”她转过半个身,坚定地看着他,“这些地方迟早都会歇业的。”
苏敏官无奈地摇摇头。小姑娘天真执拗起来,真不像是挣几千两银子身家的。
他拈起个瓜子,两指头捏爆,取果仁。
再指着暖阁墙上贴的年检执照,笑道:“阿妹,别傻。这里是大清国最遵纪守法的去处。别说让他歇业,你打碎这里一个瓶子,转日就会有人勒索走你的全部身家。”
他言辞轻松,语气中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
林玉婵轻轻咬嘴唇,满心觉得荒谬。
还有八十多年就全国解放了。说来谁信呢?
苏敏官将一盘剥好的杂果推到她面前。
“好啦,吃饱点,待会好干活。”
她慢慢兴奋起来,搓搓手,吃他剥好的瓜子。
他沉沉的一笑,伸手抚弄她滑溜溜的后颈,指尖在细细的骨节上划过,轻轻揉了揉。
“记得该怎做?”
她脸蛋立刻红了,咬着个瓜子,呼吸乱了两秒,小小的“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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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南市最会来生意的牙人,人称胡二爷,线几十个,手头资源无数。墨镜一双眼,只要扫一眼姑娘,辨年齿精确到月份,从业十年,无一差错。
又因给不洋人介绍过小妾,身家跟着水涨船高,目前已不怎亲谈生意。
这日傍晚,胡二爷正在馆子里听曲,相熟的老鸨花妈妈前来拜访,左请右请,说有一笔划算生意,对家是两个冤大头。
“奴家不骗您,这钱您闭眼挣!”
胡二爷心里冷笑。花妈妈如此积极,必定是己有利图。
寻常人请不动他。但他跟花妈妈也是多年的合作伙伴,这个面子不不给。
胡二爷让从人等在门外,己进了天香楼暖阁,不禁一怔。
里面冷清得很,只有一个潇洒倜傥的男客,守着一壶好茶独酌。听见门响,抬了眼皮,算是打招呼。
一个男装女蹲在角落书箱边,看样子是个女校书,正慌慌张张翻谱本。抱着个琵琶凑指法,临阵磨枪。
胡二爷皱了眉。天香楼的粉头这业务不精?
再环顾周。熏香呢?大烟呢?该有的一切呢?
“劳烦您走动。”苏敏官一声清亮,把胡二爷的眼神拽回他身上,“咱时间都值钱,我不多废话。南县城穷人家女孩,姓黄,八到十岁之间,十号到十五号之间进的市场……”
胡二爷一听他开就觉不对。说好的冤大头呢?
鼻孔一声气,就要告辞。
“……那是我熟人的小孩。我付双倍价。”
苏敏官不慌不忙,说完最后一句。
胡二爷捻着胡子笑了,这还有点意思。
他己拉个椅子坐,习惯性地随吩咐:“先来个苏州《挂枝》吧。”
等待的工夫,他打量这眉清目秀的年轻人。
若他所言为真,寻常人遇上这事,想赎回熟人之女,一般也是先到牙人市场上打听。市场有市场的规矩,谁肯平白给你答疑解惑。等千辛万苦打听来,女孩早就被转手不知几遭,也许已在几百里外。有的都已经开始接客了。
眼前这位小老板倒是简单粗暴。不知怎居然收买花妈妈,直接找上他。
省去了不无谓的和时间。
双倍身价,开也很有诚意。
但胡二爷还是微笑拱拱手,表示抱歉。
“符合您描述的女娃,倒有那三五个。但买主定金已付了,我做生意的,讲究个诚信。您若有意,回头小的再给您寻合适的。敢问老板尊姓?”
熟人之女什的,听听就行,这年头哪来如此温情挚友。胡二爷以多年的经验判断,这种上来就要求一大堆的,多半是有什特殊癖好。于是允诺给他寻找,也算是给花妈妈一个面子。
不料对方完全不买账,抿一茶水,撂杯子。
“赔双倍定金。三倍身价。”
胡二爷依旧笑着摇摇头。
生意做到他这份上,钱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碑和招牌。
“人跟货一样,都是买定离手。您看着也是道上人物,必定也理解。除非皇上旨要人,否则咱还是按规矩来,好伐?”
“倍。”
胡二爷眉毛一抬,刚拈起一个瓜子,又掉了去。
难道真是个虚张声势的冤大头?
“看来真是熟人女啊。”胡二爷狡黠地一笑,声音刺耳,“不小心沦落风尘,实在怜呢。老板跟你那位朋友,交情很不错吧?——哎,小先生,怎还不弹琴呐?”
既然交情不错,那就该不吝花钱。倍身价算什,还不是把人当货物,太没诚意了。
起码得按照大家闺秀聘礼的标准来吧?
胡二爷满眼暗示,笑着嗑瓜子。
一边打量这个从容稳重的年轻人,悄悄给他相面。
没在福州路现过,约莫住租界。这不奇怪。但凡有点法外事业、又跟官府没有牢靠
关系的,哪怕多花租金,也要猫在租界里,轻易不进城。
不过,也不像是那种穷凶极恶的……
“五倍。您的碑也就值这个价。”苏敏官依旧很耐心,眼神犀利,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敲,“我的预算有限。敲竹杠请适而止。”
胡二爷站起身,吐瓜子壳。
“小兄弟是个爽利人。这次爱莫助。以后但凡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尽管派人来找。我给您熟客价。”
说毕,堆着笑拱手。
日也不算白跑一趟,认识一个潜在的生意伙伴。只是曲没听到,有点遗憾。
“小人还有局,先告辞……”
胡二爷蓦然话音一顿,两只手僵在半空。
脖颈后面冰冰凉。一柄金属管,撩开那条油亮的辫子,抵在两节脊椎之间。
然后是轻轻的、拨动枪栓的声音。
胡二爷一瞬间脸色青白,全身血液都凝固。
“你……”
刚才他只顾跟“冤大头”较劲了,压根没注意周围!
何时进来另一个硬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