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薪水收入虽不足以完全覆盖孤院的运营成本,但,开了这个头,也有希望抛砖引玉,吸引更多相关善款。
而且,以后博雅的茶叶罐上以正大光明地标注:由孤院童手绘品。不用她巧立名目,编什天足互助会了。
梦想很丰满。
郎怀仁主教只将她的计划略略看了一眼,依旧摸着胡子,笑着摇摇头。
“亲爱的孩子,你小小年纪,打理这大的生意,在中国人里很是难得,日让我印象深刻。”
林玉婵点点头,神色紧绷。
一听这语气,就是先扬后抑,后头肯定跟个“但是”。
“……但是,”郎怀仁主教严肃道,“毕竟你并不信奉上帝,不是吗?如果你是我的教友,我很乐意按照程序,讨论你的资助计划……”
林玉婵嘴角微露冷笑:“我要掏钱帮忙,还得受洗?”
郎怀仁摸着大胡子,十分欣慰地笑道:“你理解得很对。我很乐意接受你成为我的姐妹。”
林玉婵:“……”
学学人家天地会吧。七天无理由退款,靠实力吸引线,从来不追着别人入伙。
此时两人已走到孤院的图书室——其实就是教友捐赠的一些杂书,还有平时读书上课的简单课本、各种圣经经文诗歌之类,没装满一个书架。
图书室还堆了不杂物。孤院里的嬷嬷保姆,闲时也会赚外快——做点绣活、糊个纸盒、装订传教册子之类。这些半成品也都堆在箱子里,占了半间屋。
地上还爬着个小孩。林翡伦左手一团线,右手一把剪刀,蹒跚着步子,正在杂物堆里探险。
“哎唷!没人管管!”
林玉婵慌忙扑过去,从林翡伦手里抢过剪刀,放到高处。
林翡伦嚎啕大哭,瞪着一双愤怒的眼睛,朝着林玉婵张牙舞爪,似乎在说:你这个坏蛋!
林玉婵万分无奈,眼看保姆把她抱走,心中默念:我捡的。我捡的。我捡的。
郎怀仁看到活泼的小孩,倒是慈眉善目,笑得欢畅。这都是教会的功德,反正不用他己带。
忽然他微微皱眉,从杂物堆里拣几本相册,嘟囔:“我的东西,他也不放放好。”
林玉婵看到相册,眼中一亮。
“这就是您在中国的留影?”
她转换话题,不再谈受洗的事。
郎怀仁豪地点点头。他精通照相术,最引以为傲的事迹之一,就是在中国许多城乡村镇,留了珍贵的摄影记录。他打算日后将此集结版,作为古老东方的真实画像,介绍给欧洲的仁和信徒。
林玉婵小心翻看,认真辨认照片里的人物风景。
“照片角落里写着日期和地点,”郎怀仁对这个慷慨的小女孩印象不错,笑着指点,“这里是保定……这是河北献县的主教座堂,还没完工……这是紫禁城,影像有点模糊。北京的街道上全是风沙,不是我的技术问题……”
“而最近一年的照片,”林玉婵忽然抬头,笑容真挚,“你看,人脸上都很放松。没人是被强迫哄骗而留影的。主教大人,你真的很好。你虚心接受一个陌生人的批评,哪怕她并不是上帝的信徒。”
郎怀仁脸上笑容凝固,胡子微微颤,张结。
“你……你这是什意思……你以前见过我?……”
林玉婵挺起胸,用英语轻声道:“玛格丽特·戈蒂埃小姐,也是风尘女子。由、平等、博爱的人文主义者,他会给予每个人以基本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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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见到郎怀仁主教的第一眼起,林玉婵就立刻认来,他不就是去年元宵节,闹着要给紫玉姑娘小脚照相的法国教士吗!
哦豁,升官了。当主教了。瞧这一身神气的袍子。
林玉婵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境。两个法国教士,其中一个咄咄逼人,对中国人很是轻视,对中国妓`女更是把她当个花瓶,话里话外希望紫玉姑娘己“想通”,主动为科学献身。完全没有尊重的态度。
郎怀仁态度好些,一直在打圆场,但手上也一直捧着照相机。
不过林玉婵当时义愤填膺,吵架没打草稿,把两个人一起骂了。
其实她当时的才发挥也只是平平,但法国教士在中国照相无数,大概没遇到过敢言反对的,被她打个措手不及,这才灰溜溜认栽。
现在看来,郎怀仁果然吸取教训,在1862年以后的摄影作品里,更多风景,更人像;而那数的模特脸上,再没现过屈辱和不情愿的表情。
知过改,善莫大焉。林玉婵想,难怪他当主教呢。
而郎怀仁呢,那天原本就是夜晚,加之对中国人脸盲,对那个言不逊的中国小姑娘,只记个大概轮廓,完全忘了长什样。
此时听林玉婵提起,这才慢慢回忆起来,本来红红的脸膛更红了,本地有点羞愧。
“你、你不早告诉我……”
“我也是看了相册才记起来的。”林玉婵笑靥如花,真心实意地朝郎怀仁鞠躬,“好啦,日我赔罪啦。那天让你不来台,实在抱歉。”
事情过去那久了。事后郎怀仁也和伴在教会内部做了反思,增加了新的行为章程,以减和中国人的冲突。现在回想起来,也算是给仁敲了个警钟,避免了日后的类似事件。
毕竟,他只是幸运地碰上了手无缚鸡之力、只是牙尖嘴利的中国女孩。有些运气更差的教士,手握特权,得意忘形,以致惹来杀身之祸,耸人听闻的先例一大串。
况且郎怀仁现在已是主教,习惯了宽和待人。
他对这个女孩的印象再一次改观,随和地微笑:“想来是上帝的旨意,让我日再次认识你。”
林玉婵立刻顺杆子爬,笑容夺目:“所以呢,我的灵魂和你是平等的。您请坐,咱继续讨论一孤的半工半读计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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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柱侯金钱肚, 干蒸蟹黄烧麦,豉汁凤爪,腐皮虾卷, 萝卜丝酥饼——嫂子别客气, 每样都尝尝。上海广式点心铺多, 难得找到一个正宗的。”
林玉婵笑介绍菜名,给孟三娘面前的茶杯满上茶。
孟三娘红着脸, 连声道谢, 瞥一眼旁边的常保罗,肩膀轻轻撞一。
那意思是,
怎让你老板倒茶呢!
林玉婵忙道:“哎唷, 跟我千万别讲排场。我连烫杯都烫不好,惹人笑话呢。”
博雅总号洋楼里, 林玉婵铺开一桌外卖, 整了个不大不小的接风宴, 迎接蜜月回来的常保罗夫妇。
按理说,常保罗日该上工, 不该带家属。但林玉婵还是特意破例, 把两人都请了来。
孟三娘虽然信教, 但价值观还是传统中国闺秀的那一套。嫁鸡随鸡, 常保罗认个年轻姑娘当老板,每天一起工作十小时, 她也双手赞成, 完全没意见。
但林玉婵心里还是有点嘀咕。她到底是真的思想开明、认为男女共事无伤大雅呢,还是只是为了表贤惠, 不愿给外人留个善妒的印象呢?
如果是前者她谢天谢地,如果是后者……
那不行。如果有多嘴的大爷大妈, 再把那乌龙相亲的往事提一提,迟早是个□□。
找个得力的知识分子经理不容易。所以林玉婵将经理太太请来小洋楼,让她了解观摩一博雅的工作日常。
酒足饭饱,几个人抢了一阵,孟三娘胜,勤劳地收拾桌子碗筷。
林玉婵道谢,柜台后面取备忘录。
“赵经理去茶行管事了。红姑念姑带人在乡收棉花。”跟孟三娘隔着一丈远,她跟常保罗交接工作,“我与郎怀仁主教谈妥,土山湾孤院、唐墓桥孤院、还有观音巷孤院,一共一百七十名适龄童,都以帮忙轧棉和分拣,还有彩绘茶叶罐,按成年男工付薪。这些安排还要麻烦你去监督落实一。细节我写在这里。”
常保罗是教会学校毕业的,跟那些主教修女等人应该很好沟通。惜他没有早点回上海,不然孤院这边,一开始就派他去谈了。
常保罗听说林玉婵居然跟孤院达成合作,惊讶带着佩服,接过备忘录,粗略看一眼,说没问题。
林玉婵继续道:“我早去了洋行码头,头一拨早熟的棉花已经开始竞价,价格是每担三两银子——我打听过,去年价格还是二两一钱。我的现银储备不多,我已经了三百两银子的订单,让红姑念姑从郊区……”
常保罗认真听着,圆圆脸上浮现沉思的神色。
他忽然打断:“林姑娘。”
林玉婵有点诧异,随后高高兴兴地笑了:“你说你说。”
常保罗本事见长啊,以前不敢随便打断人讲话。
这份难得的攻击性,要是用在客身上就更好了。
常保罗随即有点难为情,余光往身边一瞟,孟三娘正好奇地听着两人说话,不敢凑太近。
他来了底气,从怀里摸一张字纸。
“林姑娘,你命我在宁波探查棉花行情,如果有机会就做几笔小生意。我去宁波港,问了最近的价,是每磅一便士。”
林玉婵怔住,不相信地问:“一便士?每磅一便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