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远远的大声咳嗽。
红姑会意,点燃一团纸,作势要往仓库的方向丢。
“老母啊,你在那里要用钱就托梦……”
邓伙计一子急了,扑上去把那团纸夺来,丢到街心。
“走走走,要烧纸别处去,不看看这是哪里?”伙计声音吓得变调,冲进店铺拿了扫帚,拼命将滚烫的纸灰往外扫,“别在这里,别在这里!走开!”
红姑拿和人吵架的气势,中气十足说:“这街道也不是你家的吧!我想在哪烧纸就在哪烧,哪条律法禁我老百姓烧纸了?”
念姑也说:“我不仅烧纸,我还要放鞭炮哩!”
说完,真从袋子里拎一串鞭炮,往仓库的方向看了看。
伙计见是两个“悍妇”,寻思己对付不得,赶紧服软,连连作揖:“大姐,好大姐,两位姑奶奶,小的说错了,烦请您俩挪几步,我铺子里都是易燃的东西,万一烧起来,咱谁也赔不起啊!”
两姐妹只好道:“好好,我换个地方。”
说着往边上挪了几尺,红姑坐到相邻库房门,念姑来到另一侧大屋边。
“老母哎……不孝女给你送点钱……”
伙计左右看看,连忙又跟过去截红姑。
“大姐大姐,这也不行,这里也是我家仓库。您到那边去。那家人厚道,肯定没意见。”
说毕,指着三丈外的一间民居。
红姑哼一声,跟念姑对望一眼,收摊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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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我和红姑念姑去踩了点,一切顺利,没被人怀疑。”天干物燥,林玉婵面前的茶杯已经见底,她给己满上,“我估算了一,郑观应在赵家湾街租着至三大间仓库。以那样的规模,里面囤着至两千担棉花。”
博雅总号小洋楼里,林玉婵摆茶座,把分管棉花的几个手都叫来开会。
其实也就常保罗、红姑、念姑三个人。周姨作为家政阿姨,也随林玉婵搬来小洋楼,依旧做午茶服务生,偶尔帮忙做点搬货运货的工作,也算半个员工,因此也应邀坐了个凳子。
常保罗看着周围一圈娘子军,有点恍惚,弄不清我是谁,我在哪。
不过林玉婵一开,就把他的心思拽回到事业上。
“那个姓郑的,己的棉花囤着没卖,说明他对后的价格走向是看好的。”常保罗来了气,斯斯文文的脸上现红晕,说,“他却反复催促林姑娘贱卖,见居心不良。”
其余几人也义愤填膺,几道高低不的女声纷纷斥责:“买办没一个好东西!”
林玉婵默默冷笑。
呵。“良心买办”。
“既然郑观应囤着棉花,就说明他手里有什常人不知的讯息。”她说,“我的意思,咱手里的棉花继续留着。尚未去籽的照常加工筛检。账面上资金还再撑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我不信那价格会一直滑坡。”
常保罗拍桌子,十分书生意气地表态:“对,不让洋人把咱坑了!”
红姑却迟疑:“万一那个郑老爷,他也赌错了呢?”
说完一句话,念姑忽然拉拉
她袖子。两人双双脸红。
原本梳女离群索居,见到不熟的男人都绕着走。
怎来上海几个月,近墨者黑,她居然不假思索的,截了这个书生经理的话?
一时间有点赧然。
林玉婵装没看见,回答红姑的疑问:“郑观应不是寻常人,我相信他的眼光。如果连他都判断错误,那我亏得服气。”
郑观应是她看准的大佬。这算是从历史书中小小做了个弊。
旁人不太理解,一个弱冠之龄的见习买办,去年还在茶叶竞标上输与了林姑娘,怎就得到她如此高的评价?
但也都知道,林姑娘的商业眼光一向很毒。当初她一百银元收来千斤茶叶,进而空手套白狼、卖七倍利润的神奇传说,已经成为博雅公司文化的一部分,常保罗早就绘声绘色对大伙讲了。
林玉婵拍板:“那好。保罗统筹,监督孤院工厂的运转。红姑念姑听他指挥。另外……”
昨晚祥升号伙计,见有人在仓库旁边烧纸,那吓三魂七魄的样子倒是提醒她了。棉花易燃。存储越久,火灾隐患越大。
“另外,近来天干,棉花仓库要严防火灾。库房做好分隔,多备水缸,周围挂禁烟牌,每天定时翻检。晚间也要请更夫照看一,花的钱走账就行。”
她安排完毕,看看众手,问:“还有问题吗?”
众人迟疑地相互看看。
常保罗小心说:“那个,林姑娘,再确认一。咱博雅现在是有限责任公司,对伐?亏了钱,我等入股的雇工,也不用负债的,对伐?”
林玉婵赶紧点头:“就算有债主上门,找的也是我。你顶多是投资归零,不会被抓起来的。”
大家展颜,纷纷拍桌子:“那就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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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焦灼的等待中,有一件事给林玉婵带来惊喜:她编纂的《原棉质量鉴定手册》,免费分发给众友商之后,渐渐开始走红。码头堆放的各家棉花样品包上,逐渐贴上了样格式的“质检报告”。
资源匮乏的中小商贩以此来互相比对棉花质量,省去许多试探和。
手册里的检验标准,都是林玉婵从黄老头那里学到的。其实别的棉商也不缺这个专业素养。但大商铺店大欺客,不会费心去弄统一标准;中小商贩挣扎在温饱线上,没这个工夫普度众生;于是最后还是林玉婵第一个吃螃蟹,印一个市场独家。
质检标准是有了,但也不乏钻空子的奸商,随意给己的棉花贴上名不副实的品级标签。
日林玉婵在码头就看到两个棉商吵架。其中一个挥舞卡尺,声色俱厉地说道:“你凭什说你家花衣是甲等!纤维长度根本没达标!人人都像你这样弄虚作假,洋人还哪肯找咱中国人买东西!”
另一人反唇相讥:“《手册》上不是讲了,八成以上的花衣合格就确定品级?有本事你把我的整包花衣都测一遍啊!单找一朵不合格的,你眼睛要瞪瞎了吧?”
两人吵了半天,好在上海居民不爱动手,一直打嘴仗。
有第三人来劝架:“好啦好啦。要我说,是那编手册的老夫子糊涂,这些标准
太复杂了,不适合咱中国人的棉花!尽信书不如无书,《手册》你胡乱看看就行,别迷信啊!”
“编手册的老夫子”立在一丈之外,平白打两个喷嚏。
林玉婵穿着男式长衫,披个棉披风,戴了黑色小帽,低调优雅,照例来到码头看价牌。
她默默反思,之前己野心勃勃地复活“花衣公所”,时机确实不太成熟。
再等一阵,等等这些检验标准流行起来,迟早需要一个第三方质检机构。
那时再张罗不迟。
只是码头上挂着的棉花收购价,好像明白她心思似的,每天都比上一日低,最后跌到每担一两半银子,然后在坑底舒适躺平,偶尔半死不活地跳两。
日,照例有大批客商云集在价格布告栏,喝着茶,抽着烟,等着日“开盘价”。
码头上每天都会现新面孔,都是之前听闻上海棉价每担三两,赶来投机的外地客商。结果赶上棉价腰斩,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每天都花着旅馆和仓储租赁费,天不亮就跑来码头,焦灼等待。
忽然,人群骚动。一个洋行通事小跑过来,提着一卷白纸。
嗡嗡的喧闹声停了。几十个脑袋齐齐扬起,屏住呼吸。
有人轻声“阿弥陀佛”。
那洋行通事围个体面白围巾,朝众人一拱手,搬个凳子,提桶浆糊,然后把手里的白纸展开,糊了上去。
众棉商目不转睛,看着那白纸黑字一点点展开——
“每磅一便士?”
有人爆发大声哀叹。
白围巾通事转过身,贴心地帮大家换算:“大家莫慌,日英镑升水!按日汇率,相当于每担一两八钱银!涨了!洋商收购有定额,欲卖从速!”
然后他朝众棉商再次拱手,快步离开。
码头众商大声喧哗叫骂。
“这叫什涨!涨个腿毛啊!打发要饭的呢?”
“年年初,都说棉价会翻倍,我临时推了稻种,全改棉花——早知如此,老子继续种大米了!好歹有饭吃!”
“不卖不卖!大家都别卖!咱跟他耗!”
有人当场拂袖回家。有人却顶不住压力,去相邻的洋行收购点排队,开始签合约。
“昨天一两半,天一两八,算了,知足吧!”
尤其那是远道而来的外地客商,苦苦等了十几日,总不每天在码头上浪费光阴,终于扛不住携货远门的成本,泪决定就地抛售。
“老爷您瞧,我的棉花都是一等品,仓库里只剩五百担,就按一两八的价格卖了!……什,还要收佣金?……”
码头收货的买办倒是眉开眼笑,低价签了订单,不忘安慰那华商,给点个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