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带着些微坏笑,从她手里拿过剩的半块印花糕,从容咬了一。
“阿妹,”他欠身,低声耳语,“船费八折哦,要不要考虑一?”
第150章
“苏老板, 良心呢?”
码头上一显得空了许多。林玉婵坐在个倒扣的报废木船上,吃着印花糕,冷冷地瞥了一眼身边的大奸商, 发灵魂拷问。
她完全想象, 这些跟风的客商一到宁波, 大批抛售货物,定然会引发又一轮降价。
先去的人还好, 后到的, 怕是只重演上海港的悲剧,上车不成, 闻一地尾气。
苏敏官完全没有负罪感, 坦然笑道:“这钱我不挣,也有别人挣。况且, 不是有人没走?”
的确, 他临时调动义兴的几艘货船, 运力有限;客商也有去找其他船行的。但粗略估算,只走了不到三分之一。剩的一多半, 包括林玉婵, 都是稍微有点脑子的, 知道此时去宁波港, 多半又是个镜花水月一场空,费力不讨好。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码头上也有清醒的好心商贩, 连声呼吁“大家不要走”, 说洋商的轮船泊在码头也要花钱,咱等不得, 他也等不得,价格迟早会上来。
但人是从众的动物。都知棉花暴利, 这些聚集码头的商贩中,不乏刚刚海、或是半路改行的新手,完全没有市场概念,只知追逐价格,根本不懂供需博弈。
反倒怼那好心劝人留的:“你爱亏本亏本,莫耽误大伙赚钱!你声声不让人走,莫不是洋行买办的托?”
码头上吵了几句,众客商各走各路。
宝顺洋行见习买办郑观应,已经吃够了日的低价棉花,正收摊走人,兜里摸复方甘草片,往嘴里丢了一片。
走没几步,忽然闻到些许甜味,转头一看,露些微惊讶的神色。
林玉婵心里一跳。
但人家已经认她来了,她于是也大大方方朝他挥挥手,晃晃手里印花糕,意思是要吗?
郑观应看看她,又看看她身边苏敏官,忽然又看到他刚送去的话梅,已经拆开袋子,让她借花献佛,请了别人。
郑观应嘴角浮淡淡的冷笑,微微拱手,快步离开。
苏敏官低声咬牙:“阿妹。”
他刚送她的吃食,她转头送别人?
林玉婵看看他脸色,把“其实话梅是郑观应送的”这句话默默吃了回去。
“良心买办哦。”林玉婵故作天真地一笑,学苏敏官气,“我要珍惜。”
苏敏官做一脸凶相,“你先珍惜我。”
林玉婵见无人注意,飞快给他了块糕,堵住他嘴。
“你有没有觉得……”她慢慢说,“郑观应方才看你的眼神,好似有仇。”
苏敏官笑道:“怎会。我跟他总共没见过几面,应酬席上说过几句话而已。”
虽如此说,但以他的敏锐感官,其实也觉郑观应眼神里那股敌意。
总不会是姓郑的也看上他的小姑娘了吧?
林玉婵坐他身边,正轻轻掸掉手上的糕点屑。有一块绿豆大的点心渣粘在她手心,她轻轻舔掉。
他瞥一眼那一双白生生的手,很有信心地想,如果真是那样,那病病弱弱的闷葫芦也争不过他。
“我有个猜测,不一定对。”林玉婵目光炯炯,看着黄浦江里一艘艘快船,慢慢道,“中国商人喜欢藏私,就算有人知道宁波港的最新收购价格,也不会傻兮兮的公之于众,肯定会己偷偷去吃独食。这就给买办在上海低价收货的机会。”
苏敏官“嗯”一声,等她继续说。
“而你方才为了揽生意,直接叫破了宁波港的价格,惹得大批客商离开。对买办而言,上海港的供给收缩,明天他就收不到这低价的货了。他不是要恨你?——不过你是做船运的,跟他隔行,他又不把你怎样,只好多瞪两眼啦。”
苏敏官笑一声,反驳:“你说过,他己囤着棉花,也在等涨价。”
“因为他所等待的涨价,是洋行洋商掌控的涨价;而你日带来的涨价,不在洋人的预料之内。你让他感到被动了。”
果然,林玉婵正说着,就看到那个白围巾洋行通事拉着脸走来,胳膊面夹了一卷纸,破天荒地修改了当日的开盘价。
“每磅一便士一花星。”
苏敏官微微诧异,看了她一眼,眼中带赞许之色。
林玉婵朝他得意眨眼。
宁波港的价格已经不是秘密。这边上海港再压价,谁还肯做韭菜。
只意思意思,也涨点价,安抚一处于爆发边缘的棉商。
也让那些急急忙忙搭船去宁波的猴急商人后悔死去。
白围巾通事跳板凳,码头上爆发一片欢呼。
众棉商蜂拥而至,热情围着买办。
“一便士一花星是吧?这个价钱我卖!全卖!”
买办却不肯轻易认输,拿捏腔调,冷笑道:“日临时改价,我也得加班。不好意思,佣金得提五成。”
众棉商微微失望,但转念一想,就算多交佣金,这价格也是意外之喜,比早上强多了。
“好,我卖!你莫压秤,中国人别坑中国人!”
买办重新回到收购点,开始签订单。
苏敏官冷眼看完这场闹剧,伸个懒腰站起来。
“阿妹?”
他朝排着队的收购点努努嘴,意思是你也去?
林玉婵也站起身,微笑道:“走吧。价格不涨回每担三两,我是不会卖的。”
*
乎意料,第二日林玉婵去码头一看,犹如挨了当头一棒。
价格又落回去了……
棉商唉声叹气。
她不气馁。苏敏官毕竟不是神仙,不一句话左右市场。
他只不过是将那缓慢波动的市场趋势,稍微搅点涟漪而已。
看门老大爷的股票也是一天一天慢慢跌的。棉花价格样不陡升陡降。林玉婵告诉己,要有耐心。
只不过月底核账本,她心里哇凉。
博雅公司囤着的大批棉花,仓储、维护都要花钱。原本她计划,原棉加工好就手,没留太多存储成本。
孤院孩子的第一次薪水已经发了去。按成年男工付薪,每人每月三两银子,一
共一百七十人,这一项就是五百多两银子的支。
林玉婵去孤院拜访的时候,德肋撒嬷嬷穿着新做的修女裙,容光焕发地向她道谢,说大孩子如又读上了书,灵光的已经会写英文字母了。
空地里一排轧花机,孩子用稚嫩的胳膊用力转,一边跟着志愿者教师唱英文歌、念三字经。等到工歇,孩子抛机器,像火箭一样冲到食堂,锅里的伙食已经升级换代,添了许肉末和碎黄豆。
“还有,侬瞧瞧,你的小弗洛伦斯,”德肋撒嬷嬷豪地指着那个满地乱跑的小炸弹,“还有其他幼龄的娃娃,如每礼拜有一个蛋吃!夫人,你真是功德无量额!”
林翡伦照例不准她抱。但小孩子心智渐开,逐渐懂事,也知道谁对她好。跑到远远的角落,躲在椅子后面,以为己隐身,然后偷偷朝林玉婵看。
林玉婵觉得满腔温馨,朝林翡伦抛个飞吻。
就冲这些前途无量的小孩子,她也得坚持去。
于是她夸海:“受累您安排,孩子个月照旧工作,薪水我照付。我会派保罗来核算监督。”
她还没到山穷水尽。茶叶生产线如稳定产利润,全拿来填补棉花的花销。
林玉婵知道,如果没有这些救命的茶叶,己恐怕要像大多数棉商那样,为免饿死,咬牙低价抛售了。
不过她视察徐汇茶号的时候,副经理赵怀生把她请到后堂会议室。
毛掌柜和几个资深师傅都在。
林玉婵习惯性看看帘子后面。看到一个若隐若现的小脑袋。
她悄悄朝毛顺娘挥挥手。
“林姑娘,”赵怀生还记得她为着棉花生意,焦头烂额哭鼻子的模样,因此天也不好意思赘言,简单地说,“海关茶叶采购竞标开始了。我打听了一,咱是去年的供应商,博雅精制茶很受海关雇员欢迎,这是咱的优势;但广州那个德丰行,炒茶有独门秘方,在外国人那里碑更佳,是咱强劲的竞争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