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嗯”一声,看向毛掌柜。
毛掌柜跟她斗智斗勇时日已久,马上明白她的意思,摆手:“德丰行虽然委托小人进行一些加工步骤,但他是客,客……就是上帝,小的必须为他严格保密,这是行规……抱歉,您是大股东也不行,小的绝对不把他的秘方供来,不然小的往后在业界没法做人。”
毛掌柜虽然为人狡狯,但基本的职业素养过关,说着说着,脖子一挺,满脸悲壮之色,那意思明显是:大不了你把我开了!
他身边的众师傅也跟着点头,附和:“况且小的虽然帮德丰行炒茶,但都只管一两个流程,到关键步骤上,那个王掌柜会亲盯着,或者换他的师傅来,不让我插手。”
林玉婵点点头,笑道:“我又没管你要秘方。”
她还有底线,眼还没到偷人秘方的地步。
况且德丰行之所以做大,秘方是只是因素之一,资历名气更重要。她就算偷来秘方,偷不来德丰这个牌子的商誉。
赵怀生忽然小声道:“向这样的大额竞标,通常都有些暗箱操作的余地。林姑娘,如果你批一千……哦不,几百两银子就够,毛掌柜以拿来活动一……”
林玉婵轻微皱眉,随后笑看向毛掌柜。
毛掌柜绷着脸,说:“姑娘别这看小人啊。海关是衙门,衙门哪有不收贿的。这都是惯常操作,你是股东,小的不会坑你!”
林玉婵淡淡道:“不是跟你说过吗?海关规范严格,严令不许索贿。你对付中国衙门那一套,不照搬。”
况且就算海关真的腐败,她也不批这钱。几百两银子呢,足够再给孤发一个月工资。何必白白送人。
她想了想,拍板:“咱就堂堂正正,公平竞争即。这段时间的茶叶质量要额外把关,宁严格一些,不有纰漏。”
众人点头答应。
只有毛掌柜挠着光光的脑门,小声嘟囔:“质量再高,高不过德丰,有啥用……”
林玉婵:“……”
真想把他给开了。
毛掌柜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怨念,立刻变脸,赔笑:“忠言逆耳啊,东家。”
林玉婵半闭了眼,冷漠地一笑。
确实是忠言逆耳。
林玉婵作为茶商,毕竟是后起之秀。她最初的茶叶知识启蒙,都是从德丰行一点一滴偷师来的。
如徒弟和师父台竞争,其实己心里也没底。
忽然,门帘轻摇,有人在后面叫:“林阿姐,林阿姐。”
毛掌柜回头斥:“小囡回去!听个新鲜好啦,插什嘴?”
林玉婵头不抬,朗声道:“讲。”
会议室寂静了一会。
毛掌柜尴尬咳嗽一声:“讲讲讲,别磨蹭。”
谁让这商号归别人了呢。炒茶的事还跟她争一,小囡的事……算了。
毛顺娘迟疑片刻,声音有点怯怯的。
“林阿姐,那个德丰行的茶叶加工过程,我没见过;但我看了他炒来的茶叶,所谓秘方,也就是温度冷热、锅子大小、风力强弱、火候高低之类的组合。我觉得……我觉得……”
林玉
婵听到一半,心中一动,
“小囡,来说。”
毛顺娘心中隐约豪,鼓起勇气,门帘后面露半个脸。
“……我觉得,要是给我足够的茶叶,让我试验一段时间,我说不定……说不定多猜他的秘诀内容……”
林玉婵心中一跳,捋一捋头发掩盖情绪,看向毛掌柜。
“小囡这做,有违行规?”
毛掌柜一怔,随后连连挥手:“不,不,她没这个本事!”
毛顺娘有点着急:“比如,我觉得他滚茶的时候,不是滚成圆球,是滚成扁扁的长条,这样香气更平均!”
毛掌柜训斥的尾音还提在半空,忽然哑了。
他摸着己后脑勺,难以置信地朝帘子后面看了一眼,脸上神色复杂,有点像是惊喜,却又有点难言的愤怒。
他身边,几个老师傅也神态各异,低声议论起来。
毛顺娘觉太过胆大,退回帘子后面,小声道:“我、我就是随便猜猜……”
林玉婵:“你需要多茶叶做实验?”
看毛掌柜的脸色,小囡这一猜,多半是猜对了。
当初她在制定博雅精制茶的加工流程时,秉承的原则是“抓大放小”:德丰行的秘方是锦上添花、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因此她也没费心去猜,觉得用寻常流程,只要每个步骤严格把控,就产A级茶叶。
现在看来,这个策略确实有效。就算没有秘方,单靠扎扎实实的基本功,博雅精制茶的碑不也打来了?
日,毛顺娘突然说,她也许复制德丰行的秘方……
林玉婵蓦然心里痒痒。
她想起许久以前,当苏敏官接近德丰行,流露偷秘方的意思,王全是如何如临大敌、严防死守,不惜定了引君入瓮之计,用尽一切不入流手段,阻止他得到那秘方的哪怕一个细节。
王全对秘方如此珍视,已经说明了秘方的价值。
她看向赵怀生,征求意见:“先给她拨一百两银子实验经费,够吗?”
赵怀生无奈一笑:“棉花那里又不缺钱了?”
当着一群大老爷的面,林玉婵不好放开了仰天长叹,只意思意思,轻声叹气。
“再缺钱,从我的利润里先垫。”
大不了明年底不拿分红了。
创业嘛,就得有白干一场的觉悟。
她想通,微微一笑:“就这定了。”
*
农历九月底,博雅公司接连收到两封越洋信件。分别是容闳从新加坡和锡兰寄来的,时间相隔一周。
远洋轮船班次本来就稀。这两封相隔一周的信件,最终汇合在一艘货轮上,时抵达上海港,肩并肩躺进小洋楼外面的信箱。
常保罗和赵怀生两个博雅老员工,听闻消息,迫不及待地围过来一起拆信。
容闳在新加坡照例留影,背景是拥挤的牛车水华人社区。道旁的民居密而低矮,橡胶树椰子树随处见。拖着辫子的中国劳工扛着沉重的大包,脸上带着和大清臣民一样的麻木懵懂的表情,愣愣地围观这个穿西装的异乡来客。
在锡兰,容闳没有照相,只是写了信。
信中说,整个南亚地区正在遭受洪灾,大批肥沃的土地全都冲毁,到处都是食不果腹的流民和盗贼。在保镖的建议,他没有船,但是捐了一些财物。
林玉婵细细读了信件的细节,沉思良久,又和两位经理唏嘘一阵。
在信件的末尾,容闳问候几位老朋友,并且对新博雅的运转情况表示乐观的憧憬。
“林姑娘带领大家赚了多银子了?”他用英文轻快地写道,“想必没人怀念本人做老板的时光了吧,哈哈!”
林玉婵盯着这句话,神色复杂。
容闳肯定想不到,此时此刻,新成立的博雅商贸有限公司,现金流已经接近弹尽粮绝。
*
仓库里的棉花全部加工分拣完毕,堆得满满当当。上海港原棉价格依旧徘徊在每担二两左右。
就像共管博雅时那样,林玉婵再次贴上己的私人积蓄,给这辆一意孤行的战车再添一勺油。
她也去祥升号仓库外围看过。墙上已经贴满了禁烟禁火的标志,又额外雇了个伙计看守,再也不给外人接近的机会。她也无法再试探,郑观应囤积的棉花到底手没有。
只靠直觉。
她整理书架,看着容闳寄来的几份书信,默默给己打气。
市场不是赌博。一定有规律循。
常保罗举着账本,悄悄找到林玉婵,白皙脸蛋胀红,犹犹豫豫地说:“林姑娘,每担二两的价格卖掉,咱起码不亏本。”
林玉婵看着他的眼睛,纠正:“是加上茶叶那边支援的利润,才不亏本。若单算棉花一桩生意,还是会亏一点。”
“起码不会亏得血本无归呀!”
林玉婵苦笑。常保罗这样的好好先生都开始着急。她真快成孤家寡人了。
再这样去,她只砸锅卖铁,连《北华捷报》也只停掉了。省那一年十五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