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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老板日理万机,确实需要午休一。于是整个午,林玉婵坐在轮机室里,咬着笔头研究物理化学。
果然天生劳碌命,没福气消受一个纯粹的假期。
那操作手册厚厚一叠,其实大多数内容已经译得差不多。苏敏官请来的安姓船长经验丰富,在外资轮船公司做过多年,船工水手培训到位,闭眼都开船。
只有极量的偏门内容,譬如如何排除某些八百年不会一次的故障,由于专业性太强,译得七零八落,不够尽善尽美。
但苏敏官要求严格,不喜漏洞。因此还在想办法补足。
林玉婵觉得这些至是大学物理内容,她力有不逮。努力研究了几个小时,进展缓慢,只得去外面吹风。
甲板上人多。她小小地利用特权,钻过一道挂着“乘客免入”牌的拦路绳,找了块没人的地方,看景吹风。
轮船在宽阔的长江里穿行。日光西移,正迎着船头,照耀一片金属光泽。
两岸沃土连绵,原是鱼米之乡。但因连年战乱,见人烟。只是近来有人回归故土,慢慢垒起新的农居。
烟柳芦雁,阡陌沟渠,一派乡野徐徐展开,宛如清明上河图的画卷,时光好似倒退几百年。
岸边现一个村落。轮船轰鸣着经过。忽然,几十个男女老幼从茅舍里跑来,挤在岸边围观,有人还提着个锣,拼命地敲,带领众人齐声呐喊。
甲板上,来上海的时髦乘客纷纷嘲笑:“哈哈哈,他没见过蒸汽轮船!以为是妖怪呢!”
水道收窄。岸上村民看清轮船上有人,这才意识到,这个喷着黑烟的庞然物,原是和村摆渡一个功的……船。
村民惊叹指指点点,随后轰然散去。
忽然又有人看到船舷栏杆后立着个穿男装的姑娘。这不得了,村民呼啦一又围上来,像看猴子似的,朝着林玉婵指指点点,眼露十分鄙夷之色。有人义愤填膺地指指岸边一块大石头,然后用力把石头推水。咕咚一个大水花。
林玉婵忍不住蹙眉。这啥意思?
“放在他乡,姑娘家抛头露面远门,跟男人厮混在一起,要捆起来沉塘的。”
背后忽然响起一个轻描淡写的声音。苏敏官来到她身后,给她解释了这个动作的意图。
林玉婵再看看岸上村民那仇视的眼神,打个寒战。
苏敏官轻声一笑。见左右无人,伸了胳膊,大大方方搂住小姑娘肩膀,把她往己胸前一揽,点在她额头。
林玉婵慌乱了一刻,马上就看到,岸上村民的眼神仿佛见了鬼,有人捂眼,有人尖叫,有人张嘴跳脚,隔着半个长江,指着他两人怒骂。
她忽然扑哧笑一声。随后忍不住跟苏敏官双双大笑,抬头看他一眼,主动送上半边脸蛋。
……
岸上村民三观尽毁,只怕蒙上一辈子的心理阴影。
沧海桑田不仅代表时光的流逝。在一片时空、一个国度之上,也有沧海和桑田的分别。
那个拥有租界、船厂、银行、煤油灯、洋枪队的上海,只是衰老人身上的一小块
畸胎毒瘤。这个国家的绝大部分土地的风貌,依然定格在几百年前的清明上河图。
偷偷摸摸的亲密不长久。有人快步走来,叫:“老板!开饭了!”
林玉婵赶紧从苏老板怀里钻来,假装己只是走错路。
船副江高升人如其名,管船是一把好手,做事一板一眼,惜情商不佳。猛一看见面前两个人,愣愣地道:“诶,林姑娘,你怎在这?这里乘客免入,你有事找我,别老麻烦我老板。”
他说完,觉十分替老板分忧,挺胸抬头往旁边一站。
第154章
虽然苏敏官没有明说, 甚至在个人事务上态度十分反复,但其实义兴大多数员工都已悄悄达成共识,林姑娘绝非普通股东客。不管苏敏官对她什态度, 结点准没错。
就算他现在信誓旦旦不娶妻, 没准明天就回心转意去聘了呢?
男人最懂男人。义兴上的兄弟都深知, 己靠得住,母猪上树。
惜这共识并没有蔓延到江高升心里。他心里想, 客了不起啊?这里是船工通道!
苏敏官哭笑不得, 也不想对模范员工发火,和颜悦色地说:“给林姑娘多盛一份。”
船上有一大一小两个厨房。大厨房定点供应大锅饭, 只供填肚子, 饭菜质量不敢恭维。小厨房接受花钱点菜,性价比也不太佳。另有个烧水灶, 收费供应热水。
在大清旅行, 路上吃热饭就很不容易, 这样的伙食水准已经算是很良心。
不过船工辛苦一日,小厨房会专门开小灶, 做些分量充足的硬菜, 犒劳大家一天辛苦。
林玉婵客客气气地推辞:“我以去小厨房买……”
苏敏官微笑, 亲切询问她:“跟我一起吃?”
换成寻常船工, 这个表态足以堵回一切质疑。
不料江高升还是缺根筋,愣愣地说:“这、这不符合规定啊……”
林玉婵偷偷看一眼这位憨厚大哥, 心中起了一阵冲动, 挽起苏敏官的胳膊,往他身边一靠, 甜甜道:“跟你一起吃。”
江高升眼珠子跟着转,从林姑娘的手移到苏敏官的肩, 慢慢张开大嘴:“哦……”
感到了迟来的三观刷新。
苏敏官完全没料到这突然袭击,绷着面孔,不好意思笑,也不好意思承认,只微笑着任她摆布。
这里是他的船,他的手兄弟。小姑娘再格,总不会有人嚷嚷把她沉塘。
谁让她己上贼船。一个月呢,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早晚让大家都知道。
见江高升还要说什,他摆起霸总的谱,一本正经说:“去传饭!还想从我这里拿薪水,就说两句。”
江高升睁大眼睛退去,走到一半,又突然想起什,忍了又忍,还是回头多了句嘴:“那林姑娘的饭钱,得划你的私账!”
他己盘算,只不过多说了一句,没达到“多说两句”的解雇标准,于是心满意足地去传达命令。
*
两碗简单阳春面,缀着干葱花,端到苏敏官舱内的书桌上。
面条里还藏了一个肉丸,半个熏鸭腿,算是额
外的股东福利。
轮船摇摆,墙上挂的钥匙碰到墙壁,叮叮乱响,给这顿简餐配了个轻快的乐。
苏敏官大大方方笑,又从己的包裹里取龙须糖和云片糕,当做额外小灶。
“你早告诉我你要来,我多带点好吃的了。”
在十九世纪的轮船上有这种伙食,林玉婵十分满足,也不跟他客气,高高兴兴开吃。
一边吃,一边无甚诚意地道歉:“给你添麻烦了。我该早点买票的……或者找个靠谱的黄牛。”
苏敏官用筷子挑面条,看着蒸腾热气后面那张小小的明媚面孔,低低笑了。
“没事……这样就挺好。”
一日航行顺利,几百个乘客被他的船员管得规规矩矩,水况也很理想。路上两次关卡闸门,都顺利通过。
他总算放些许心,安安稳稳吃一面。
林玉婵忽然笑问:“你那包裹里是什呀?还送我吗?”
是那所谓的“送行好处费”。苏敏官早上拎着等了半天,不料她却早就悄悄上了船。
一个大包裹,静静躺他床头。林玉婵白天在此休息的时候,忍住了好奇没去碰。
想让他亲打开。送给她。
苏敏官微微一笑,伸手拿过包裹,取里面一个沉重的、木架子穿着的圆球,摆摆好,得意地看她一眼,介绍:
“这是……”
“地球仪?”
林玉婵立刻认来,捂脸笑倒在床上。
苏敏官略微失望:“你见过?”
她十分惭愧地想,不行,要厚道……
这年代搞到一个地球仪真的很不容易。起码她没在别处见过。
她调整表情,一本正经地说:“海关大楼里有好多世界地图呀。”
“那都是变了形的,不如这个准确。”苏敏官悄悄松一气,豪地介绍,“这地球仪年代也近,咸丰十年的新地图,是一个洋商送来抵款的。还以旋转,用一盏灯照着,还模拟白天黑夜。你看,这里是美国,容闳住过的地方。咱现在是傍晚,那里日头刚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