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托着腮,津津有味地复习初一地理课。
苏敏官讲了一会,奇怪她居然没提任何问题。
肯定是太艰深了。
“阿妹,你大概没明白。这盏灯,代表太阳。”
“这是月亮。”
林玉婵夹起碗里一个肉,隔在地球仪和煤油灯之间。
“这是日全食。这是日偏食。这样……嗯,这是月全食……”
苏敏官:“……”
三人行必有我师,他从别人那里偷师多矣,极有一遍听不懂的时刻……
这姑娘成精了!
背着他偷偷学东西!
他不服,又让她演示一遍,咬着嘴唇琢磨,总算稍微明白些。又考她:
“广州在哪?”
“上海在哪?”
“马来亚在哪?”
“金山在哪?”
……
小爷显然为此做了量功课,大概是打算等己差回来,给她讲上十天半个月,以此消遣。
一开始,林玉婵轻松控场,答着答着,有点吃力。
苏敏官:“这里是哪?”
林玉婵:“美国……”
“错。俄国。”
说的是阿拉斯加。要等到年以后,才会被被俄国卖给美国。
“蓝旗国在哪?”
林玉婵:“……”
蓝旗国是什鬼?
苏敏官一笑,指着北欧某处。
原来是瑞典。此时也有极数瑞典商人来华贸易,不似英国人那奸猾难缠,和中国也没有战争之仇,中国人对他印象不错,称为“蓝旗国”。
十九世纪的世界,和林玉婵所知的那个标准地图里的世界,其实相差甚远。
地球仪上一半的陆地,都统一标成黄色,全部叫做大英帝国。非洲基本没有国家,而是被列强瓜分成不的色块。很多沦陷在历史书中的古老国名,譬如普鲁士、奥斯曼、波斯,此时还活生生的,在环球的舞台上盛装行进。
就连此时大清国的国土形状,林玉婵也觉十分陌生,没法凭感觉定位国界线。
看来日后还会割掉不……
她用指尖旋转着那硬木材质的球体,不觉看入了迷。
苏敏官轻轻伸手指,点着那细白的小指尖。
他轻声说:“你收到容闳接连来信,什新加坡、锡兰,我怕你不知位置,因此寻来这个物件,好让你有个直观的感受。不过……”
他微微苦笑。
“不过你在海关都看熟了。这东西倒多余。”
他以为了解了她的全部,她却随时反将一军,露些他所不知的天分。
“不多余不多余。”林玉婵心头一热,抱着地球仪不撒手,朝他甜甜一笑,“我喜欢,归我了。你送的我都喜欢。”
苏敏官嗤的一笑。
“花言巧语,跟谁学的。”
“我是真心话啊!”
林玉婵心想你竟敢不信我,反了天了。
她低头翻包裹,一样样往桌上堆东西。
从最初的寡妇小白花开始,直到德林加185手`枪,旁
氏冷霜……都是他送的。
她都随身带。
她最后扬起脑袋,宣布胜利似的说:“哪一样我不喜欢了?”
苏敏官忍俊不禁,待要评论两句,目光却忽然落在包裹内袋,摸一个圆圆的小东西。
“……铅弹?”
林玉婵眨眼:“你送我的第一件玩意,我也留着。”
苏敏官微微一怔。他几乎忘了。
是在广州红姑院子里,用洋枪吓唬走英国水手那次?
枪管里卸个铅弹,他见这小妹仔见多怪,随手丢给她玩的?
苏敏官收了玩笑的眼神,目光忽然变得温柔而沉静。
“为什还留着?”他问。
林玉婵微笑:“因为那时候我就知道苏爷根骨非凡,不寻常,日后必成大器呀!”
他笑斥:“说实话。”
林玉婵小声:“那时候就想过拜你为师,学枪防身。我想着,以后若是再碰到你,这铅弹或许当个信物什的,像里那样……”
当年以为是剧情的奢望,后来却真的实现了。
苏敏官轻轻咬嘴唇,无数往事连成蛛网般的线,细微地缠绕在他的心。被她细声细气的语气一扯,扯一丝令人战栗的悸动。
如果所有的意外回溯,如果没有那多变故,如果他俩还在各走各路,偶尔在广州城的街道上相逢……
他逃得掉?
他抚摸她怀里的地球仪,触到不知何处的海岸线边缘,郑重其事地说:“这件也以算是信物。以后……”
随后又想,算了。他没资格夸这个海。
他拾起筷子,将己碗里的一个蛋夹到她面前。
……
小窗外的光线愈发昏暗。苏敏官划着洋火柴,桌上的煤油灯一枝独秀。
薄薄的板壁挡不住外面的喧嚣。天色已暗,船上几百乘客各吃饭,有的蹲在统舱,有的挤在甲板,有的在己的高级舱房里铺开小桌子。
那个洋商史密斯似乎是晕船,非要到甲板吃饭,又嫌中国人吵闹肮脏,非要横坐一个长椅,占方圆六尺的地方。旁边挤着的中国乘客然不服气。奈何史密斯有个金刚芭比般的女黑奴,谁凑过来,就把谁推一跟头。
乘客骂骂咧咧,不敢把这嚣张的洋人怎样。
直到有个狠人挺身而,走到史密斯的长椅边上,解开裤子,滋了一泡尿。
嚣张的洋人骂骂咧咧,回到头等舱。
苏敏官全程听热闹。此时挑着面条,有点吃不去。
他咬牙:“我、的、船。”
林玉婵笑个不停,伏在桌子上安慰他:“会有人去洗的。”
苏敏官努力吃最后一面,朝外面使个眼色,还不忘埋汰她:“那就是你买的三等舱。”
林玉婵气得咬筷子头。一个小失误,他还揪着不放了!
但她人在屋檐,不得不低头,主动收了碗筷,乖巧地凑在他身边。
“晚没地方住。”
苏敏官瞪她一眼,笑道:“跟他挤统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