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苏敏官手,那唐廷枢也就给个商业面子,问己那上吐泻的随从:“你乱吃东西了?”
两个随从几乎是爬着回来。其中一个擦着汗,脸色虚白,道:“没有……都是咱己带的东西……只烧了茶……”
林玉婵想了想,又隔空说道:“我看早船上的二等舱烧水灶十分拥挤,排了长队。两位大哥,你那水烧开了?”
随从双双一愣,捂着肚子摇摇头。
“后面人催太紧了……”
林玉婵摇摇头:“那就是你不小心了。船上储水本来就不新鲜,又不烧开,不闹肚子?”
在古代社会生活就是这步步惊心。林玉婵己作为空降小兵,饮食上都不敢掉以轻心,再渴再饿,都得把水烧开三分钟以上。这俩随从跟着买办老爷吃香喝辣,想必己平日也有人伺候。难得一趟远门,这理力就跟不上了。
唐廷枢己住头等舱,吃喝有船上茶房照料。听了林玉婵的话,沉吟片刻,也觉得有道理。
他虽然有钱有势,但也是圆滑做人的性格,绝不平白当恶人。
于是瞪一眼店小二,给个台阶:“还不快去买点止泻药!”
那店小二差点给他跪,飞奔去。
唐廷枢朝林玉婵这一桌拱拱手,笑道:“让两位见笑了。敏官调`教的人,果然好细心。”
又训己随从:“以后注意点!……算了算了,那边歇着吧。”
林玉婵:“……”
敏官后面接的那个动词是啥?
她愣好半天,才意识到:唐大买办近视眼,直到现在还把她当船上员工……
算了,不澄清。若他发现己是女身,还是个行商的,那态度不定怎变化。
她于是也假装船工,客气回:“应该的应该的。以后船上有事,别怕麻烦我等。”
大家隔空寒暄两句,各吃馄饨。
吃到一半,店老板悄悄凑过来,说了一堆客气话,给她免了单。
这要真被误会成食品安全问题,得罪了洋人买办,冲着镇江港这治理水平,馄饨店必定被官府和租界方面混合双打,别想开去了。
林玉婵心情大好。一句话的事,帮了别人好大忙。
当然也靠着苏敏官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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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江老城也不大。薄薄一层晨曦,包裹着静谧的明代古楼。
和咫尺之外的租界完全是两个世界。
江高升以前行船也来过此处,一五一十给她指:“那是西津渡,那一片都是船坞。那些新码头是洋人建的,都是洋行独占。咱义兴的码头在这里,暂时还是跟别人共用……唔,这一片都是货运仓库,你看到门的号牌没?三号——那是咱义兴独家租用的……”
一一句“咱义兴”,说得林玉婵眉开眼笑:“苏老板土豪呀!”
说话间,忽然旁边涌来一群人。怡和买办唐廷枢走在前头,几个当地官吏牙人毕恭毕敬地跟在后头。
“这一片是仓库?”唐廷枢眯着近视眼,分辨着水边各样建筑,“五号六号还空着?都给我定来。那边的货栈码头,要两个
泊大船的……对,现银买断,挂上英国旗,不许闲杂华商再入。加上刚才杨家门大街一条街的屋子,以后是怡和的镇江对华办事处和旅舍……对对,赶紧整修置家具,按最高档的来……哦,还有那个京钱庄,跟他老板谈妥没有?我溢价三成收购!——对,以后镇江钱业主要是外资银行,这样方便规范管理……”
唐廷枢宛如一阵龙卷风,顷刻间大手笔定至五万两银子的地产商业,把旁边几个小官小商乐得合不拢嘴,走路恨不得飘起来。
林玉婵望着唐廷枢的背影。他走过的每一个脚印,似乎都闪着银子光。
她默默把“苏老板真土豪”的感慨吃了回去。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有英资大洋行屈尊投资,镇江明年的GDP至翻一倍。
时,到明年此时,镇江本土华人工商金融业,至得死一半。
唐廷枢忽然又看上一个当地棉花商号,于是撇开一群牙人,进去跟那老板谈了几句,提收购意向。
那镇江老板笑逐颜开,讲了几次价,这就把己的棉花生意打包卖给英国人,打算回家置地养老。
唐廷枢来的时候,手上又多了一摞合约文书。他随手往旁边一伸手——
忘了。两个随从还留在馄饨店里上吐泻呢。
只好收回手,文书夹回己胳膊。
有钱人习惯了身边有跟班,也习惯了己两手空空。日没随从,还真有点别扭。
旁边一个牙人伶俐,连忙伸双手去接:“小的给您拿着。”
唐廷枢谢了,将文书递给牙人,又说:“方才买绸缎庄的合约我再看一眼。”
牙人忙答应,手忙脚乱在一摞文件里翻找。不防手一抖,文件撒一地,随风飘上天。
牙人慌道:“小人该死,对不住……”
还好周围人,赶紧拾回来,几张合约上沾了泥。
唐廷枢于是微有不快。但人家也是友情帮忙,并非他家随从,不好说什。
他忽觉渴,客气问身边人:“我那个栓了绳的茶壶呢?里面泡着毛尖的。”
几个人都是一怔,“您没有带水壶啊——走,小人带您去找个茶楼,慢慢喝!还以听个曲。京城刚来了一位‘小韩娥’,轰动全镇江……”
唐廷枢赶紧谢绝:“我还要去租界总号里办点事,诸位若无事,就请留步吧。”
当地人对招商引资充满热情。但这热情并不太对他胃。
忽然,身边一个清脆的声音插入。
“唐先生,茶壶在这里。您方才随手放在棉花行柜台上了。”
唐廷枢微微一惊,只见一个亭亭玉立的清秀“年”,手持他的便携茶壶,友好地微笑。
穿着窄窄的浅灰色长衫,罩着茄色镶边马褂,一双黑色小快靴。
唐廷枢虽然近视,记性却佳,立刻认了眼前这堆色块。
这不是苏敏官的人吗?“调`教得很好”的那位?
于是接过茶壶,笑着道谢:“小兄弟,你怎也在这里呀?”
林玉婵:“……”
总不说我在想办法混进租界……
唐廷枢没听到答复,又开玩笑:“我知
晓了,敏官派你来相地段吧?唔好意思,这里三条街已被我定来了,你来晚一步,哈哈哈……”
林玉婵忽然心中一动。
她朝唐廷枢一拱手,咳嗽一声压低嗓门,不顾旁边江高升连使眼色,笑道:“我东家听说您的随从生病了,冇人拎东西,特派我来听候使唤。小的姓林,您叫我小林就行。”
唐廷枢一怔,摸着胡子笑道:“头等舱还有这福利?”
林玉婵用力点头,凑到江高升身边,笑道:“江大哥也听到东家吩咐了,是吧?”
江高升愣得像个桅杆。
林玉婵低声说:“大哥租界外面等我。”
迅速扒江高升脖子上的麻布围巾,给己围上,挡住那并不存在的喉结。
然后主动接过牙人手里的一沓文书合约,袋里摸几条绸子发带,利落地将文件分门别类捆好,放进己挎包。
刚到德丰行的时候,她除了搬茶叶,每天就是端茶送水伺候人,锻炼得十分有眼力见。
“走吧。免费服务。”
唐廷枢听着她的广东音,顿觉亲切,哈哈一笑,把水壶也给她。
“好!敏官有心啦。”
唯独他身边围着的那几个小官和中介,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他都视力敏锐,一眼就看这“年”不太对劲。
众所周知,唐大买办是坐义兴的客轮来的。义兴的船上怎还有小太监伺候呢?
这义兴老板为了抢占市场,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相比之,京城来的“小韩娥”算个啥?
但见唐廷枢并无二话,看来对“小太监”已是习以为常。众人都是仰他鼻息的,哪敢言质疑。
只得唯唯附和:“如此甚好,甚好,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