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东西”三个字一来,林玉婵身边瞬间围了五六个人。
“姑娘买我家包子!”
“姑娘要歇脚吗?去我家旅店!”
“姑娘叫黄包车吗?”
“姑娘要拜金山寺吗?小人以带你……”
镇江人咋恁热情呢!
江高升还没“哦”完,林玉婵身边已经水泄不通,个个热情似土匪,有的还故意乱挤,把她吓退好几步。
江高升突然怒吼:“你个小八腊子干什呢滚开!”
他瞬间直了腰,怒吼中左右开弓,拨开缠着林玉婵的三教九流,揪一个獐头鼠目的汉子,从他手里夺过一枚小刀片。
“哪个偷帮的?回去跟你老大说,莫动义兴客船上的人!”
林玉婵倒吸气,低头检查己挎包,已经割了一指长的破。
小偷被丢一丈远,抱着膝盖哀号。
围着林玉婵的一堆人趁乱散去,跑远了。
江高升不好意思朝她一笑:“姑娘,你方才说,吃什?”
林玉婵:“……大哥这边走。”
这次,一声大哥叫得真心实意。
这算是中国最后一批真正的大师了吧?
有了顶级高手保驾护航,她带着江高升,放心大胆,慢慢往租界方面靠拢。
租界很小。隔着栅栏,看到英国领事馆里正在开酒会,船那个洋商史密斯混在里头跟人搭讪。
镇江港虽是按中英条约开埠的,但其他国家要求“利益均沾”,也都在此设了办事处。酒会里五颜六色,汇集了多国外交成员。
没一个中国人。
倒是有华人仆役职员、厨师粪工之类,排队在栅栏门,检验工作牌,才给放进去,
租界街道上竖着各大洋行的招牌,有人进进。
“Move!Move!”
两人稍微靠近一些,印度巡捕气势汹汹,手指点着林玉婵的鼻子,过来赶人。
真是铁桶一般。连个中国狗都进不去。
其实各个开埠港的租界,大抵都是如此,实行严格的种族隔离。上海租界的“华夷杂处”,只是太平天国战争带来的一个奇特意外。
林玉婵围着租界绕了半圈,求助地看着江高升。
江高升苦笑:“姑娘,你别听江湖瞎传说。武功练得再高,也打不过个红头阿三啊。”
她没办法,只说:“那先进城转转吧。”
印度巡捕不二十小时执勤。或许等到租界城防空虚的时刻。
第155章
还是先去吃点东西吧。
镇江城西门内有个茶馆, 兼卖馄饨。档次一般,但却是左近唯一一个坐吃饭的地方。
由于人流拥挤,店家脚不点地顾生意, 看到一个穿男装姑娘, 也睁只眼闭只眼, 指指最里面角落一个桌子。
林玉婵捂好己小包入座。
江高升大约很和小姑娘席,有点局促, 筷子搅汤, 不知该以什姿势吃。
林玉婵于是笑道:“江大哥,我请客。”
江高升不好意思:“我等餐食都有东家报销
。”
林玉婵乐了:“这好?不也报销我的啊?”
这道题有点超纲。江高升犹豫半天, 在“苏老板的相好也不假公济私”和“林姑娘也是会党成员吃喝免费”之间来回摇摆, 粗粗的眉毛拧到一起。
林玉婵本来就是随开玩笑,见这大哥真的开始消耗脑细胞, 赶紧转移话题, 跟他唠家常。
江高升这才有点笑意, 放松来,大吃了几个馄饨, 感慨似的低声说:“过去吃不饱饭, 入了会, 只为被人欺侮, 大道理一概不懂,上头大哥让干什就干什。也是上辈子积德, 这条命稀里糊涂还在。如才明白过来, 这人哪,得先吃饱穿暖, 才有心思琢磨别的。”
反射弧超长的大哥也说这通透的道理。林玉婵有点惊讶。
江高升笑道:“白羽扇姑娘,这道理不是你想来的?敏官都跟我说啦, ‘反清复明’难,‘为百姓谋福利’稍微容易些。咱洪顺堂的人比较懒,优先做后面那一件,不算辱没祖师爷。”
林玉婵更是诧异:“他说的?……”
不仅把她的那些照本宣科的思想粉饰了一,改造成大清人民都接受的说辞,而且还不忘提一原始处……
真是良心。
让人吃饱穿暖,多简单又望而不即的任务。就算时间前进两个世纪,依然有人为这个字而努力。
但就算是如,哪怕多实现一个人的温饱,也是满满的成就。
茶馆小窗远望码头。一群兔子似的小帆船乱停在水面,沐浴着阳光。
忽然,大的阴影袭来,覆盖在小船头顶。露娜神气现身,抛锚泊定,补充煤炭食水。
由于官军正在封锁南京,前方的长江水道驻满了战船,民船通过需要申请格外许,且政策一日一变。苏敏官一早就去办理这事,就算顺利,也要至在镇江耽上一整日。
不客人在镇江船,根据空的位置,再重新开张售票,坐满才走,也需要时间。
反正这年头长途旅行也没什准确的时刻表。乘客都很佛系。只要别延迟十天半月,就都接受。
林玉婵看到相邻几桌,都是刚船的头等舱客人,点了各色馄饨,吃得慢慢悠悠。
其中有一位,貌似就是那个怡和洋行的买办唐廷枢。这名字林玉婵耳熟,跟郑观应一样,也是个晚清商界大人物,实业兴邦的骨干力量。
不过他现在的身份,也只是个有钱有势的买办罢了。
林玉婵寻思,要不要去搭个话呢……
算了。她连人家的业务范围还没搞清楚呢。
唐廷枢一身富贵,却是个近视眼,瞅着己的馄饨相了半天面,才看里面到底是菜是肉,小心送到嘴里,皱了眉,想必不太合味。
他的两个随从坐在旁边吃,忽然先后捂肚皮。
“哎唷……肚痛……老爷对不住,小的要去茅厕……”
两人丢筷子,各捂着肚子跑门。
唐廷枢勃然变色。
“店家,你这馄饨怎做的?我尝这肉的味道就不对,是不是放坏了?”
掌柜的见是买办,不敢怠慢,赶紧来赔
罪,先请个安。
“小人厨房里的菜肉都是新鲜置办,老爷以去检查。再说了这满堂的客人,没有别人吃坏肚子啊。求老爷千万别乱声张,小店还要做生意呐。”
说着朝大厅里团团一指,脸露恳求之色,请众食客帮己说个话。
但大家哪敢得罪买办。镇江刚刚开埠,都指着靠外贸洋行吃饭呢。
于是都装没听见,都跟碗里的馄饨卿卿我我,亲密无间。
唐廷枢沉脸:“叫你老板来!城门的食肆都这无法无天,镇江是和洋人做生意的地界,以后哪个商人还敢来?你再嘴硬,我去报官了!”
店家更是一连声哀求:“老爷饶命!”
当地官府软弱,把洋人当半个主子供着。这要真见官,买办老爷都不用跪,他这小店别开了。
正僵持,角落一桌里,有人开。
“我看未必是馄饨的问题。这肠胃炎发作也需一点时间。两位大哥乘了一日一夜的船,曾误食什不干净的东西?”
店家感激涕零,朝林玉婵望过去。
唐廷枢也朝她一看。他近视眼看不清晰,只看到一个翩翩年,灰色长衫,茄色马褂,对角坐着个穿义兴号服的船副,衣衫颜色都眼熟,都是跟己行了一日一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