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有点烫, 小间里白烟弥漫, 几乎看不清对面的墙。林玉婵只留内里小衣,全身毛孔已然张开, 舒适得头皮发麻, 犹如进入桑拿屋。
这还没泡上呢,方才“长江冬泳”留的那股难受劲, 已经飞走五六分。
五十三个天京居民, 五十三条人命, 从湘军的眼皮底,静悄悄逃了包围圈。
而且没有给义兴惹任何麻烦。
暂时还没有。
虽然她知道, 和城破之后, 那被残酷屠杀的十万平民相比, 和阎王爷抢这几十人, 实在是微不足道。
但即使救一人,她觉得也值了。
圣人说, 穷则独善其身, 达则兼济天。这后半句她觉得有点困难,但起码以做到“达则助人为乐”。
尽管这些被帮助的人, 永远不会认识她、记得她。但她知道,倘若己此后的生活陷入低谷, 这些微不足道的“成就”足以激励她奋而向上,负重前行。
想到这些,身上那冰冷的不适感又减了三分,笑容满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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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温终于降到了以忍受的程度。林玉婵沾湿毛巾,擦掉身上的江水泥污,然后迫不及待跨了进去。
先深吸气,扎个猛子,秀发在水中漂开,360度无死角的爽一。
青白的肌肤马上全部泛红,僵硬的骨节回复柔软灵活,暖融融的热气浸润心脾。
那点鬼鬼祟祟伺机而动的病意,此时全部灰飞烟灭。
一边舒服一边想,有个霸总男朋友就是好呀!
当然这福利也并非她一人的。开一次锅炉成本高,于是顺便给船上那几十个脏兮兮逃民,一人供应一盆热水,让他洗干净身上的泥污跳蚤之类。算是人道主义待遇,时也避免把传染病带到船上来。
但毕竟别人只有一盆,她有一大桶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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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时,底层船工宿舍里,一派紧张肃杀。
夜晚始终寂静。轮船露娜漂浮在燕子矶渡,和湘军大营隔水相望,比以往任何时刻都秩序井然。
义兴的船工机匠中,不都是天地会资深成员,虽然曾有颠沛流离、每日拿脑袋做赌注的生活,但从加入广东金兰鹤麾,日子过得还算平静,那刀尖上亡命的滋味,也成为过往云烟,也就偶尔酒桌上拿来,当做谈资忆苦思甜,教训教训后生。
在他旁边,泾渭分明的一道走廊对侧,是几十个近乎枯骨的人。他身上的衣服片成缕,光着脚,即便擦洗过,也看到肌肤上一处处因为营养不良而无法愈合的疮。女人似乎已经没了羞耻心,破衣露枯瘦的胳膊大腿,她毫不在意,只是捧着粗粮馒头狼吞虎咽,根根分明的肋骨皮肉起伏,急切地吞吃着久违的粮食。
有人身上缠着褡裢布包,里面大约是家里仅存的积蓄盘缠。不过在围城里饥饿日久,金银珠宝都是废土。这些盘缠,她也显得不太在意,任由破布条在手边晃来晃去。
这边是战争的后果。王侯将相只是凤毛麟角。他那无法触及的野心,吸干了苦难百姓的生命。
再铁石心肠的人,也忍不住生恻隐之心,不好露嫌弃的表情。
有人默默从衣箱里拿旧衣旧鞋,放到走廊对面的通铺上。
洪春魁知捅娄子,好在被人给补救了,没真闯大祸。
被苏敏官揍过的脑袋有点隐隐发晕。这苏老板心狠手黑,拳力道拿捏得精准,知道不逮着一个要害处来回揍,而是面开花,上左右,拳头的落点很是均匀。
这打人着实缺德。譬如现在,洪春魁也没伤也没傻,人是没事了,就是免不得鼻青脸肿——肿得也十分平均,两条眉骨各一道血印,脑袋两侧鼓了一对犄角,像个刚被孙悟空洗劫过的龙王。
“三千岁”的威风扫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哪个野赌场输钱了。
原本洪春魁面带杀气,天然吓人三分。但此时也不得不拱手让位,把“舱内气场最足”的头衔让给旁边那位。
洪春魁认命地咳嗽一声,使个眼色。一众男女老此起彼伏地跪了去。
“谢救命之恩……”
“闭嘴。”
立在门的年轻舵主姿态笔挺,神色有些不耐,并没有悲天悯人的菩萨样。也显然没兴致走那个客气的“叩谢大恩”、“快快请起”的过场。
尽管披着一件臃肿的厚衣,他整个人却显得更加劲瘦有力,眉峰压着凛冽的双眼,显得咄咄逼人。
“你的音、谈吐、举止、衣着,都与外人不。以后说话。”苏敏官言简意赅,“都是从过军的,知道服从命令吧?从现在起,约法三章。不许船工宿舍。不许大声喧哗。有急事一律先通知春魁,不许乱跟人搭话。做到了,许你平安船。若有人违令……”
几个年幼孩童被他这刻意做的压迫气场吓住,簌簌发抖。
其余人也不敢声。他对瑛王殿直接称呼名字,也暗示了他在这艘船上的权威。
“若有违令……乘船有风险,江里掉去个人,也是很寻常的事。不要让己这一趟的苦白受。”
苏敏官说毕,微微侧头,手肘挡住一个小小的喷嚏。
号令这些不属于他的民兵,生平也是头一遭。没有机会试错,必须一举服人。
好在,众逃民刚刚死里逃生,满心满脑的混沌,没精力进行复杂思考。只晓得唯唯听命,有人还拿天父天兄赌咒发誓,说保证一条腿也不往外迈。
苏敏官又叫过洪春魁和水手长,严厉而细致地吩咐了各种杂项,安排了格外的巡夜人手。
确保一切都在己人的掌控中,他才忽感疲惫,扶着走廊的墙,又压一个喷嚏,有点心累地想:我这是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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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正把头发托桶外慢慢梳,笃笃笃,忽然有人轻敲门。
林玉婵赶紧放梳子。见门还闩着,放宽心。
“阿妹,”苏敏官的声音轻轻的,顺着门缝进来,“还在?”
她听他音色疲倦。两个字说完,打个小喷嚏。
小盥洗室内的蒸汽氤氲,犹如瑶台仙境,顺着门缝冒白烟,不知道的以为里头有一家子抽大烟的。
她笑问:“你怎还没休息?”
他
声音也带点笑意,故作委屈:“我也有点冷。想泡一。”
这是真心话。摘方才那凌厉冷酷的面具,他也不过是个着了凉的娇惯小爷。
“阿嚏。”
又是一声。
林玉婵全身热腾腾,反应慢半拍,才意识到他也还湿着。锅炉早停了,而且盥洗室被她占着。全船大概只有这一个木桶。
她脸上立刻绯红,体温飙升,不假思索说:“不行!不以!我、我、我还未成……”
“你来之后换我。不要紧。我不嫌弃。”
苏敏官等她着了急,才慢悠悠阐明了己的意图。
说到最后,明显藏不住笑,又明知故问:“什事不以呀?”
林玉婵握着木桶沿。狠狠咬牙根。为什她第一时间会想到是那样……
果然是冻傻了。
要就是盥洗室太小,缺氧了。
总之得赶紧去。
她有气无力答:“以。水还很热。我的衣服在床上。你先去一。”
盥洗室和舱房联通。苏敏官大概是回头看了看,疑惑道:“床上没有你的衣服。”
林玉婵惊讶,随后记起来——
“糟了。被我洗了。”
旅途漫漫。别人以几个月不换衣服,她宁累点,也不想穿臭的。
天午时,刚用肥皂把中衣中裤搓了,还没晾干。新穿上这身又泡了长江,现在还往滴泥水。
林玉婵绝望地闭上眼,伸手去抓那件湿哒哒旧衣。
苏敏官在外头幸灾乐祸,笑了好久。
然后敲门,“开一。”
她犹豫半晌,小心藏在水面,只露个脑袋,伸长胳膊,拨开了门闩。
然后飞速缩回去。
门被推开一条小缝。一团叠好的白布挤了进来。
布面上隐约有精致西洋丝,那花样似曾相识。
俨然是被林玉婵无情抛弃的西洋小睡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