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代消息传播不便。“长毛”的名头响遍大清国,但真正见过“长毛城”的,那是凤毛麟角,以后吹嘘二十年。
当然,谁也不知道,底舱的船工宿舍里,现成就安静躲着几十个“长毛”,是趁昨夜乘客熟睡,悄无声息地偷渡上船的。也许昨晚有人听到动静,但都以为是湘军调动演习,迷迷糊糊中谁也不会去确认。
林玉婵按约定待在舱里,心情郁郁。
几个月后,此地生灵涂炭。
而船上众人兴高采烈地围观,遥想那困守孤城的“长毛”,宛若看着火锅里一块即将涮熟的毛肚。
从这个角度来看,曾国藩实在是战争罪人。
但,与此时,他思想开明,慷慨资助西学人才,以一己之力,将洋务运动的进度条拉老远。此后的一百余年华夏历史进程,都谓深受其惠。
轮船缓缓将南京城抛在身后。远远的地平线上,一处军旗招展。那是驻扎孝陵卫的曾国藩帅营。
林玉婵朝那军旗遥望许久。
那个功过鲜明、毁誉参半、有史以来不一二睹之大人物,第一次和她擦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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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来,船停芜湖、大通。由于这两处并非开埠港,外国轮船禁止停靠。
露娜降米字旗,升铜钱旗,顺利靠港。
只停两三个钟头,装卸几十名乘客,并不过夜。
停靠非开埠港,这也是华人航运所剩无几的优势之一。
但这些港未免商业衰败、设施老旧。本地渡船破旧不堪,当地人也没什远门的需求,但不人涌来码头看热闹。
而且由于未开埠,不卸货买卖,只容许中国客人上。想去看风景的外国人,一律被拦在船上。
史密斯照例不高兴。
他来中国几个月,到哪都享受特权,如竟有一处地方,向中国人开放而把他拒之门外,那简直岂有此理,对史密斯来说堪称奇耻大辱。
“我要去!我带的饼干吃完了,我要去买!”
船上茶房好声好气地劝:“您要去买什,小的给您代劳。您看外头那多小贩等着卖东西呢!小的在船上就是干这个的,小费随便给给就行……”
史密斯冷着脸,仗着黑女奴健壮,让她开路去挤□□。引起一片混乱。
义兴的大哥黑白两道通吃,平日不惧洋人,但此时也束手无策。毕竟史密斯时也是客。跟他闹矛盾,不仅毁信誉,而且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最后还是船长面,请了头等舱一个英国太太说情,才让史密斯留在船上。
史密斯骂骂咧咧。
“就不该买中国人的船票!哼,这趟旅途一点也不爱!次我宁加钱也要买西方人的船运公司!
义兴的船工也气不过,小声嘟囔:“次?你不想买,我还不卖你票呢!”
史密斯更怒:“你太无礼!我、我回去便索赔!你等着!”
众船工专业素养优异,众一词:“抱歉,保险条款里没有‘无礼赔付’这一条!”
史密斯摔门而走。众华人乘客哈哈大笑,拍手称快。
长椅上的男装姑娘从书里抬头,瞥了一眼这闹剧,冷笑一声,继续啃书。
苏敏官悄悄凑近,张了一眼她手中《国富论》的页数,轻声抱怨:“样是史密斯(斯密),怎差距那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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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一日,阳光夕照之时,轮船迎着晚霞,驶近安庆。
安庆扼守长江动脉,是江南平原的门。两年前被曾国藩从太平军手中夺回,战事无比惨烈,以至于有传言,说湘军破城之时,城内已找不到一棵菜、一只老鼠。市场倒是没关闭,摊位上售的是人肉,价格每斤半两钱。
而,经过两年的休养生息,安庆城重新有了人烟。中国人那顽强的生命力在此得到完美展现。如野草,一茬茬的烧,一茬茬的长,扎根在胞的骸骨上,挣扎向上,生生不息。
赫德曾花费大量精力疏通游说,想让安庆也成为开埠港。但由于曾国藩的极力反对,此事并未成功。毕竟,这要紧的咽喉之地,不把利权都让给洋人。
于是照例是中国乘客紧张收拾行李,早早就在甲板上伸脖子等;洋人乘客优哉游哉,头等舱里欣赏落日美景,准备在船上度过又一个摇篮般的夜晚。
烟囱里黑烟冲天,汽笛长鸣。工人和税官已经等在码头。地面上挑担小贩云集,各路餐馆旅馆的托也严阵以待,准备迎接这艘庞然大物。
突然,那隆隆的蒸汽机运作声中,杂了一声不太然的尖锐声响。船身轻微地晃动了一。
紧接着,黑烟渐淡,船体内响起奇怪的噪音。船头划开的水波渐次合拢,重归宁静。
轮船熄火了。
甲板上一片哗然,民怨沸腾。
“哎,怎不走了?”
不人指着遥遥在望的安庆码头,焦急地催促。
“快开船啊!喂,管轮,开船啊!”
……………
船工比乘客还着急。江高升急得脑袋冒烟,抛己职位,飞快到轮机室,大声询问:“老轨,怎回事?”
没人应答。轮机间里气味刺鼻。轮机长“老轨”晕倒在地上。
……………
数人簇拥,苏敏官冲进轮机室,脸色马上阴沉来。
“先救老轨,派船送安庆城就医!然后安抚乘客,让他等着!”
煤炭燃料不完全燃烧,以至于产生毒气。行船操作手册上也有关于这种事故的处理方法。已经有人提来冷水,将昏迷的机匠浇了一头一身,脱了上衣,搬到通风处。
过了一会,老轨醒来,神智虚弱,说不清楚话。
看那蒸汽机械,貌似完好,不知何处了问题。只得先把锅炉停掉,燃料搬走,以防事故。
不敢耽搁时间。露娜备一个小小运输舢板。派人将老轨送到安庆码头,抬到医馆救治。
夕阳半落,江面上孤零零的轮船沐浴晚霞,拉长长的静谧的影子。
轮船侧边,缆绳发吱呀轻响。一艘小小舢板放到水面,飞速离开。
眼尖的乘客看到了这一幕。
不知是谁抢着宣布:“船要沉了!”
顿时。三等舱里的乘客争相
涌上甲板。
“看!船坏了!”
“船工跑路了!抛咱跑了!”
“我就知道洋人的东西用不长久!”
“什西学科技,变戏法的玩意,白坑钱!”
“为什不带我一起走?!”
恐慌会传染,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昨天还津津乐道“蒸汽轮船真舒适”的各路乘客,一子都成了惊弓之鸟。不三分钟,船工徒劳的“稍安勿躁”,就被沸腾的吵闹声淹没。
“乡亲,船要沉了!快跑啊!”
第164章
一片混乱中, 苏敏官拨开人群,高声叫道:“大家都别慌!无妨!靠港手续上了点问题,安庆码头以为我是外国船, 因此命令江中停靠, 会派巡船接人进城!”
船工训练有素, 在最初的惊慌过后,分头立在船舷甲板, 挡住梯`子、绳索、和关键, 拉住那些往操舵室里乱跑的乘客。
苏敏官:“诸位稍安勿躁,看好己行李!”
这最后一句话总算起了点作用。乘客赶紧原地立正, 抱好己盘缠包裹, 生怕有人趁乱偷东西。
“船坏了”的谣言终于慢慢熄火。
船行紧急派代表,和码头方面商议, 派巡船来接乘客。
这也是正常操作。虽然有点麻烦。
那些不准停靠开埠港的外国轮船, 要上客时, 一般也都是抛锚江中,再放梯`子, 让乘客拎着行李, 到码头的巡船上。
乘客不免有点怨言, 但眼看到港在即, 大家船心切,也只接受这个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