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说，一边闪念：机器炒茶？不赖啊！效率老高了吧！
“我不管！”众茶商轰然大噪，“我的茶，年销量跌了三成！古炒茶都是手工活，他坏了行规，得罪了圣人，全汉的茶叶都卖不去！他再敢用机器，我茶叶公所不会善罢甘休！”
林玉婵默然，点点头。
“我去试试。不保证说服他哦。”
“有劳姑娘了。”朱老板感激一抱拳，“你去便去，但要小心那个黄毛鬼，贼眉鼠眼的一直在看你，别让他占便宜！”
说毕，朝后面一挥手，让大家暂时放臭鱼筐，原地坐歇歇。
对峙了那久，还是很累的。
林玉婵笑道：“大伙还要做生意呢，耽误时间多惜。不如留几个人在这，其他的赶紧回去上工吧。浪费时间就是浪费钱呀。”
众茶商见她果然与洋人沟通，迟疑着点头。
大伙被茶叶公所组织起来，跟这一伙俄商对峙冲突，一连耽搁数日，生意确实大受影响。
朱老板点点头。众茶商互相勉励道别，走了一多半。
巡捕见暂时闹不起来，也互相使个眼色，原路离开。
林玉婵走回顺丰茶厂门，看着一群比己高两头的毛子茶商。
维克多哼一声，别过脸不理她。
林玉婵冷笑：“你以叫巡捕来抓我。汉有租界，有工部局法庭。”
维克多赶紧回头堆笑：“林小姐，你不要把我想那坏嘛。打是亲骂是爱，我懂我懂。”
笑话。赫德给海关职员开高薪，就是让他专心工作，不许随便搞副业。真为这点风月之事闹起来，丢人现眼不说，维克多舍不得砸饭碗。
当然啦，也因为林小姐凶也凶得爱。换个面目憎的中国男人跟他动手，维克多早把他送监狱去了。
林玉婵警告：“以后再当众离我六英寸以内，我还打。”
“好好好，以后我一定会确保周围没人再跟你亲热。”
林玉婵不跟他杠，挑了个长相不太凶的俄商，礼貌说道：“汉茶商不欢迎你使用机器。诸位最好想个办法，跟他和平相处，这生意才做得去。不然，就算你动用武力和特权，此处的民风诸位也领略到了，不会让你安心赚钱的。”
俄商叽里咕噜，不太懂英文。维克多摇摇头，不计前嫌地当起了翻译。
“李维诺夫先生，我的远房表亲，”他最后说，“来汉投资茶厂，雇佣中国人，慷慨发薪水，不知当地人有什不满意。”
林玉婵失笑。“懦夫”在这呢。
她快速思忖。当地人认为“机器坏风水”，当然是无稽之谈。全汉怕是没几部蒸汽机，传统中国人警惕一切陌生事物，然对此没好感。
观念不是朝夕之间扭转的。往后几十年，修铁路、架电线的时候，民间依然阻力重重。
但日……如果让这些茶叶公所的老板和平退兵，不再到处朝洋人扔水产，汉也许就不会那严格警戒了吧？
她想了想，对维克多道：“我进去看看他的机器吗？”
俄商李维诺夫身材高大，穿着至三层棉衣，戴了厚厚的毛毡帽子，围着
羊毛围巾，只露半个脸，手套厚似熊掌。本来是个壮硕威猛好男，生生把己裹成一只北极熊。
这北极熊还一点不安分。在武汉冬季的冷风，不住缩脖跺脚，十分给战斗民族丢脸。
毡帽和围巾之间露一双粗犷的、警觉的眼睛。这双眼睛大概从没近距离见过中国女人，将林玉婵细细打量好久。
一个单薄清瘦的东方女孩，小得像西伯利亚森林里的松鼠，本来他是不屑一顾的。但她寥寥几句话，居然说得这帮愚昧中国人走了一多半，之利超乎想象。李维诺夫猜测，难道是个喜欢穿便装探访民间的贵族小姐？
而且还敢随便打他外国人！维克多居然忍了！
李维诺夫深知在东方社会，人情和关系的重要性。那个包裹得厚厚的大脑袋点了一点，毛熊般的眼睛里露友好的目光。
“请。”
“慢着……”维克多在后头追，有气无力地解释，“她就是个做生意的……是你的竞争对手，别轻易让……”
小裙子一闪。林玉婵抓紧时间，已经溜进“顺丰砖茶厂”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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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寻常茶厂作坊不一样。这俄国砖茶厂内，没有那些零碎的加工器具。中央三台硕大的西洋机械，是最显眼的设备。
几十个中国工人坐在角落里。外面有人闹事，他乐得停工，一边抽烟一边闲聊，姿态很是中立。
林玉婵仔细打量这些机械：倒不是炒茶的，而是蒸汽水压机，将碎茶压成块状，制作成茶砖和茶饼——正是俄国人喜欢的样式。
这个李维诺夫倒是很会追赶时代潮流，来到原产地附近设立加工厂，然后直接俄国。还设计了高效率的蒸汽机。林玉婵粗略毛估估，按照这些蒸汽水压机的效率和耗，每担茶的加工运输费，总共不过六七两银子的成本，比她的“博雅俄国专供”还更低两成。
她忽然转向李维诺夫，笑问：“这样加工的茶砖，运到圣彼得堡，每担至以卖到两百卢布吧？——嗯，我算算，约莫一百一十两白银？ ”
李维诺夫一怔，不由点点头。
他来中国做那第一个吃螃蟹的加工商，原本就打算赚暴利的。没想到来了没几个月，这利润空间已经被人估了来。
林玉婵悄悄伸手入包，摸到笔记本和铅笔，盲记了这些数字。
汉茶商扬言要砸了俄商的机器，理由是坏风水，证据是从俄商前来设厂，中国人的茶叶都卖不去了。
她现在算清楚了。这只是表象，并非本质。
这件事的主要矛盾在于，李维诺夫使用蒸汽机疯狂输，加上作为洋商，本身拥有各种税收和运输上的特权，因此成本上大大低于传统华商。
导致他来汉之后，当地茶叶供给急剧增加，需求短时内不变。汉是中俄万里茶道之始，买方大多是俄人，然会青睐质优价廉、而且还是家胞的李维诺夫。
汉茶商无端业务缩减，不生气。
臭鱼烂虾算是很礼貌的。要是他学某些美国轮船公司，直接朝竞争对手雇凶开炮，李维诺夫眼怕是一头死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