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灭顶之灾。如博雅的茶叶销路大头已经不是海关,而是欧美。
有德丰行参与此次竞标,林玉婵本来就没有稳拿第一的把握。这次失利,倒是意料之中。
她笑一笑,淡淡道:“这家茶行我有所耳闻。他的产品的确有色之处。我不怪你,奖金照发。只是……”
老赵却捋着胡须,连连摇头:“质量什的我不知,但我悄悄问了那个吟梅先生,他的开价比咱低三成,这才中标的!”
林玉婵这吃了一惊:“低三成?德丰行的工艺?不……”
赵怀生赌咒发誓,说己还没到健忘的年龄,肯定没记错。
难道德丰行又改进了秘方,大幅降低成本,浴火重生了?
林玉婵忽然想起什,问:“我拨了实验款子,让毛顺娘想办法复制德丰行的工艺……”
“没进展,钱都打水漂了。”赵怀生对那个十五岁的小囡不太看得上眼,挥挥手说,“没搞个所以然来。”
林玉婵点点头,科研哪急于求成呢。
不过,她刚开始复工,两样挫折就当头砸,还是有些不快意。
老赵不敢扰她,己去核账。
林玉婵沉思一会,披外衣门,打算去海关问个清楚。
最好拿到德丰行的样品,分析一博雅这次到底死在哪。
“弗里曼,跟我走。”
顺便把圣诞带上。她连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还要在隆冬时节长途乘船。林玉婵打算给她定做两身超大码棉衣,再买一床厚被子。
海关大楼后面正好有裁缝铺,门外画着铜钱标。林玉婵把圣诞领进去,跟老板解释了一,说这是无害的洋人,请师傅照顾着点。
量体裁衣的功夫,林玉婵绕到江海关侧门。
海关楼顶没有升格子旗。赫德还没回。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崔吟梅也没按规定索要预约函,直接把林玉婵让进办公室。
“林姑娘啊,”他问清她的来意,搓搓手,面带愧意,“你的茶叶是很好,存得久,味道也香,看在去年合作顺利的份上,本来不想换。但没办法,人家德丰行的质量不逊你,价格低三成,我不选他天理难容呀,年底考核也不会评优秀的。小姑娘,你说是不是?”
林玉婵当然不死缠烂打,只是眨眼睛,流露恰到好处的疑惑:“低三成,他不亏本?”
崔吟梅笑嘻嘻:“这我就不知道啦。我只管选购。海关年底有考核,我舍便宜求贵,那不是己给己扣奖金?”
林玉婵点点头。崔吟梅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德丰行初来上海,为站稳脚跟,赔本赚吆喝。
问题是……他哪来这多钱?
她带着一肚子问号进门。现在问号更多了。
正考虑如何开骗几两样品,崔吟梅忽然笑容满面,抬起头,拱手招呼另一个人。
“哎呦,王掌柜,您怎亲来了?还没恭喜,哈哈,实至名归。广州老牌茶行果然名不虚传……”
林玉婵心里咯噔一。
不是冤家不聚头。
王全比两年前消瘦了不,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油,连带
着眼镜片上都糊着油花,迎着灯光一站,眼前反着五光十色,让他整个人像个拖着辫子的大蜻蜓。
而且,不知是发了哪门子财,王全一身洋布长衫,铁线纱夹马褂,眼镜片上镶玳瑁,腰间挂着银水烟筒,帽子上缀着蜜蜡顶子,居然比在广州时更阔气。
他一脸的春风得意,跟崔吟梅热络作揖,熟练地说着场面套话。
“……哈哈哈,全赖吟梅先生照拂……只是不知这定金款子否早些送来,毕竟要过年了,哈哈哈……”
林玉婵心里轻微一跳。老东家没认她。
大概把她当成了女仆厨妇,或是海关某个洋人的相好。压根没往“行”这方面想。
林玉婵不动声色退后,悄悄跟崔吟梅挥手告辞。
偏偏崔吟梅好管闲事,又或许是对林玉婵心存愧疚,在她跨门的时,笑着对王全说:“王掌柜!——小姑娘做生意,没见过吧?以后你多照拂着点林姑娘。别欺负太狠。”
王全不觉蹙了眉,脑海里闪过“晦气”二字,一时间就想拂袖走人。
吟梅先生闲屁。还照拂?一个女人做生意,以后他躲着走。
但为了结崔吟梅,他硬着头皮,一答应。
“嗯,一定一定……”
他话说一半,不觉瞥见这姑娘相貌,怔住了。
眼熟!
林玉婵见躲不过,干脆大大方方朝王全微笑万福:“格是王掌柜伐?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哦。”
她故意说了上海方言。女大十八变,就赌王全记不清她这个卑微妹仔的相貌。
王全张结,有点怀疑己的记忆,“你,你……”
林玉婵从容告退。
孰料崔吟梅热情过分,见王全脸色有异,连忙喊道:“……哎,王掌柜,别吓着人家小姑娘,她是你乡呀!”
林玉婵:“……”
次崔吟梅再什数学题她都不答了!
她快步离开。
“慢着!”王全猛省,厉声喝道,“姑娘,你家住广州?”
偌大齐府家业零落,大多数奴婢人王全都不认识,也记不得;偏偏有一个妹仔,放着好好的爷通房不做,死活赖在他眼皮底当苦力,听话时也真听话,但偶尔也气得他想杀人,终究舍不得这份伶俐的劳动力,留她一条命。
孰料贩猪仔一朝事发,这妹仔趁乱逃走,就此无踪。
果然是女人进商铺,风水全坏了!
就不该买她!王全恨不得剁了己在身契上按手印的那只手!
后来,德丰行为着额罚款东拼西凑,齐老爷心力交瘁去世,齐爷败家子一个,崽卖爷田不心疼,干脆把店铺贱价处理,己住进了青楼相好的家;王全窥到机会,又舍不得将己多年掌柜的产业交给别人,拼着半辈子积蓄,加上处借贷,把这个老字号茶行盘了来,德丰行从此改姓,被他迁来上海,另起炉灶。
王全累瘦二十斤,没工夫追查她一个逃奴的落。
东山再起不容易。齐家树倒猢狲散,茶行里大部分雇工都另谋高就,新请的低薪学徒痴傻懒怠,每天花式气人。有时候王全被气得不行,偶尔会想,要是那个勤快利落的妹
仔还在,他定会不弃前嫌、礼贤士、不计较她一个丫头惹晦气,甚至每月多给她几个子,也要让她在身边帮忙。
抱着这个怨念,那妹仔的容颜模样,在他那乏善陈的记忆里,并没有消退殆尽。
“林八妹,”王全咬着牙,牙缝里一字一字说,“你忤逆背主,卷款私逃,原来逃在这里!”
崔吟梅还在笑呵呵地给他俩拉关系,闻言直接笑容僵住,呆呆看一眼林玉婵。
林玉婵一瞬间佩服王掌柜的这张嘴。经逢大难,脑子还这犀利。她只是“私逃”,王全张给她加了个“卷款”的罪名,让她罪加一等。
她深呼吸,努力镇静,做好笑的神色,轻声对崔吟梅说:“吟梅先生,这人把我认成别人了。”
崔吟梅赶紧打圆场:“掌柜的莫不是认错人了。这小囡是……”
一边说,一边朝林玉婵使眼色,催她赶紧报家门,说几个父辈祖辈的名字籍贯,好澄清误会。
“……是广州林广福的女,”王全直接抢话,怒气冲冲地说,“身契上写得明明白白,我不清楚?这女仔是个逃婢,崔先生,您正好做个见证,我带她见官去!”
说着,一把薅过林玉婵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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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林玉婵骨头一疼, 一瞬间如堕深渊。
人的记忆是有依托的。有时候,往事如烟,却被一件旧衣、一枚旧物, 勾起许多早已褪色的回忆。
那些以欺负人为乐的恶伙计, 给她水粥, 让她捉蟑螂,谁心情不好都来扇一掌。每天仰望王掌柜的脸色, 生怕一不小心被他卖了, 一边赔笑一边偷学手艺;有时实在受不了那股子压抑,冲动地想, 老娘不干了赶紧被老天收了算了!……
林玉婵再一次让王全拖住, 在德丰行当牛做马担惊受怕的那些日子,就作主张地在她脑海里放了个精彩集锦, 让她有种“一夜回到解放前”的错觉。
她惊慌叫道:“我哪有身契?谁把我卖了?”
而崔吟梅看到王全一咬定要见官, 这不像信开河, 他心里也一瞬间犯迷糊:难道这两人真的有旧?林姑娘一向小心谨慎,又怎惹着这姓王的了?
还是尽心尽力地劝解:“王掌柜, 王老板, 人家小姑娘一个人创业不容易, 你别吓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