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风大,吹得林玉婵脑子有点僵。
要不要回去和股东商量一……
不对,她如是最大股东,拥有绝对话事权……
而第二大股东就是身边这个风华绝代大奸商,要问他意见,他肯定会撺掇她掏钱。
然后明年博雅的的利润就难说了。
再或者……引进几个金主,一道分摊成本?
花衣公所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揠苗助长只适得其反。除非友商有和她一样的眼界和思路,否则就是引进不确定因素,平白给己添堵。
“阿妹你看,”苏敏官忽然指着船台上的工人,“大合拢。”
两截分段建造的船体,正在进行最后的对接。
工人大声喊话,传递各样指令。
林玉婵不觉看入迷。苏敏官给她讲解每一个步骤。有些他也不是很了解,两人便胡乱猜测。
一时间,她忘记己是来干什的,只觉得仿佛是被苏敏官带来,观赏一场精彩而奇趣的演。
黎富贵在后头咳嗽一声。
“喂喂,要竞价就爽快点,不买就赶紧走!别在这赖着,又看不懂!”
林玉婵转身,只见黎富贵又弓起了脊梁骨,一脸狗腿地迎来三个洋商。
其中一个洋商,黑西装,鹰钩鼻,粗手杖,正是旗昌洋行的金亨经理,义兴船行的“老朋友”。
另外几位是生面孔,但看几位洋商之间的互动,应该也都是做船运的行。
金亨蓦然看到苏敏官在场,一张脸立刻拉了来,骂黎富贵:“怎把中国人让进来?你这买办怎当的?你知道他是谁吗?”
一看见这张标致的中国青年面孔就来气。从旗昌洋行进驻上海,兼并鲸吞中国人的市场,弄死了多本土船运,他金亨战绩斐然。偏偏这个义兴船行,他暗里使了多手段,有些连他己的事都不太赞——却如打不死的苍蝇,不仅还在扇着翅膀飞,而且居然飞到他耳朵边上嗡嗡!
瞧这架势,是打算购入第二艘轮船了?
要知道,他旗昌洋行名的轮船,刨去那些老旧的趸船、驳船,像这种先进快速的蒸汽海轮江轮,正在服役的,也不过十艘。
已然是行业领头。
这还是旗昌洋行十几年打拼,靠着各种洋商特权,奋斗来的。
他一个中国毛头小子,凭什?
凭这张脸?
金亨人未到,戾气先来。不过碍着旁边友商的面子,表面上还是要做个友好的姿态,咧开嘴角,露一个近似于狞笑的笑容,朝苏敏官伸右手。
“苏先生,不知道你为什一直无视本人的请帖……”
未想到,半途杀个程咬金。一只比预料中小得多的手,很不讲礼数地伸了过来,拽着金亨的手,热情地摇了两。
林玉婵挺身微笑:“很抱歉,跟义兴没关系。这艘船是我看中的。博雅商贸有限公司。”
苏敏官有点讶异地看着她。
金亨糊里糊涂接了张名片,嫌恶地翻面看看,确认干净,随手揣兜里,又狐疑地打量这个看似纤弱的中国姑娘,觉得似曾相识。
黎富贵
察觉到气氛诡异,不敢在己的岗位上撺掇华夷冲突,朝林玉婵递去一个抱歉的眼神,然后趾高气扬地喊:“走啦走啦,一个小丫头乱说什大话!以为洋大人好骗?”
为了挣饭吃,人人都活得不容易。好好一个船厂买办,还得练变脸。
一边把人往外赶,一边偷偷在背后做个手势。
一万五千。这些洋人的竞价是一万五千两。暂时没谈妥。
林玉婵笑笑,拉着苏敏官往外走。
金亨在她背后嘟囔,依稀是跟苏敏官说“走着瞧”。
走耶松船厂大门,苏敏官才笑问道:“你真看中了那艘船?不是要跟那个洋人赌气吧?”
林玉婵想起方才金亨的话,反问:“金亨给你发了什请帖?”
“无非是恐吓收买而已,我从来不理会。”苏敏官不在意地答了一句,接着回到了方才的问话,“还是你真的想要那艘船?”
“没错。”林玉婵蓦然抬头,爽快承认,“不过,苏老板,我不起每年三千两银子。”
苏敏官看她神色,并没有多失望不舍。于是等她一句。
“如果你以打折,甚至免掉这笔款子……我很乐意听听你的条件。”
苏敏官微笑。渡船驶来,他跳上甲板,又把她拉上去。
小姑娘很表现这任人宰割的态度。她这是把博雅公司所有剩余的筹码都摆在台面上,问他:哪些换三千两,都以谈。
对苏敏官来说,还真有。
在她完全没想到的一个地方。
“我的条件,你不是很喜欢。”他斟酌措辞,低声说,“不过,看在银子的份上,也请你慎重考虑一。”
黄浦江波浪阵阵,小渡船左右摇晃,忽然有人惊叫,一个大转弯,一把林玉婵甩到苏敏官怀里。
她慌忙挣开,左右看看,别人也都在横七竖八地找平衡,男男女女拉拉扯扯,姿态各种不雅。
她于是从容从他怀里钻来,笑逐颜开。
“你说你说。”
“阿妹,你想没想过,如果你的‘情报俱乐部’成功打名头,那博雅这一年赚取的碑,完全以值三千两银子。”
林玉婵不解:“是碑不以换钱。”
“我昨天收到一封信。”苏敏官趁渡船上混乱,揽过她,亮袖袋里一个小小信封,又马上收回,声音极低,说,“江浙分舵主李先生向我问好。据上次聚会已经过去年余,他听闻义兴在上海站稳脚跟,正在渐次扩张,表示十分欣慰,并且提醒我,距离我答应的、恢复小刀会全盛时期的势力,还有不差距。
“阿妹,现在我比你更需要碑。我以问你买。
“轮船的维护费用我以。‘情报俱乐部’的收益我七三分成,应该以做到分期支付轮船造价。你也不必额外给我补贴银子。条件是,‘情报俱乐部’冠名义兴,加入义兴组织,接受我的管辖调度。”
林玉婵完全没料到他竟会是这个提议。
“所以……”她有些迷惑,又觉得好笑,“所有事情我张罗,名声归义兴?”
第一反应是,他这不是空手套白狼?
辛辛苦苦生
个娃,跟他姓?
“这归纳未免有点太蛮横,”苏敏官安然微笑,“别忘了还有你的获利。也别忘了,我有整个天地会关系网,搜罗推销起情报来,应该会比你单打独斗,效率高许多。”
“是……”
“阿妹,你到底是想要打名气,让博雅为人所知,成为上海商界的小领袖呢,还是更想组织华商团结‘制夷’,拿回你所谓的‘大宗商品定价权’,让大伙明明白白挣钱,受洋人制约呢?”
苏敏官面色严肃,抛给她最后一个问题。
是要一己私誉,还是要改善整个商业环境?
“是,”林玉婵有点委屈,“这不是必须二选一……”
“以你眼的财力,你只二选一。”苏敏官的声调温和而清晰,不带什情感,“阿妹,你要认准一个主要矛盾。”
他说完,看着林玉婵错愕的、有点愤慨的眼神,半闭了眼。
还有一个半月。
他忽然想,我在做什呢?
明知她会恼。
他权衡了一遍己的底线,微微欠身,给一点点催促的压力。
渡船靠岸。人群涌踏板,直奔繁华外滩。
“若是马上做决定,咱以不上岸,直接回对岸买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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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
轮船汽笛声长长响过,慢慢驶离码头。
底层舷窗后面冒一颗黑脑袋,拼命挥手。
林玉婵也挥挥手,跟圣诞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