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奴隶被人带国,又以由人的身份还乡,圣诞这传奇经历,回到美国后够她夸一阵的。
林玉婵收起微笑,转身离开,走几条街,光顾义兴船行。
不船工都过年放假去了。苏敏官正坐在沙发上读信,听见她脚步声,笑着抬起眼:“林姑娘……”
林玉婵压根没理他,径奔柜台。
“鹏哥,我来结上个月的款子。”
博雅和义兴的运输合约,余款照例一个月一结。林玉婵从来准时。
柜台后面石鹏一愣,朝苏敏官的方向努努嘴,意思是敏官在,你还找我呀?
林玉婵催促:“快点。”
几个伙计都偷偷咋。看着林姑娘那一张小臭脸,又看看苏敏官,很识时务地不多话。
石鹏赶紧整理运单。
林玉婵等待的工夫,余光看到苏敏官放手头文件,凑过来。
“阿妹,”他低声问,“两天了,还生气呀?”
林玉婵专心核对运单数字。
苏敏官:“我已备好银钞,明日就去买那艘小快艇。到时那艘船归我使用,就没你什事啦。”
林玉婵心里揪了一,朝他商业假笑:“唔好意思,不接受。”
“你回去再算算,你不亏的。”
林玉婵不再理他。
她又不是给他义兴船行打工的。苏敏官为着义兴的声名利益,以寸土不让,凭什她博雅妥协?
所以那日从耶松船厂离开后,她就一直晾着他。让他也臊一臊,反思一己到底是什德性。
“鹏哥,你快点,别磨蹭。”
石鹏终于慢吞吞写好了收条,给苏敏官递去一个“只帮你到这了”的眼神。
林玉婵检查完毕,签了汇票。
“回见。”
她还有几千斤茶叶要忙呢。
眼看林姑娘一阵风似的门,义兴门面里几个伙计面面相觑,朝家老板投去情的目光。
有人悄悄做手势:追去?
苏敏官在门立了好一阵,坐回沙发,拿起那封未读完的信,继续浏览。
忽然,轻盈的脚步声去而复返。
“苏老板,”林玉婵面无表情,嘴角向撇着,一副心有不甘的样,“再把你的条件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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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年后, “义兴商会”高调挂牌。
商会会馆坐落在县城外王家码头附近。院子门披红挂彩,鞭炮放得震天响。一个佛山醒狮团舞了两个钟头,吸引了几乎半个县城的百姓。然后祭过猪牛羊三牲, 众加盟友商再吃一顿席, 就算正式开张。
会馆大堂的木质布告牌上, 白纸黑字写着商会的业务范围:
华商互助,情报共享, 争议仲裁, 维护上海华商界的公平和信誉,等等。
当然, 冠冕堂皇的套话谁都会说。过去许多混得光鲜的大老板, 也搞过不大大小小的“商会”,但要是昙花一现, 不成气候, 要逐渐演变成寡头抱团, 反过来欺压中小商贩,以致被人孤立, 声名狼藉。一朝金主倒台, 也就曲
终人散, 空留一地富贵传说。
所以这“义兴商会”, 一开始很多人也就是听个新鲜,不太往心里去。
但跟以往那些小打小闹的商业团体不一样, 义兴商会甫一开张, “加盟会员”的数量就超乎想象,酒席乌泱泱开到大街上, 三教九流各行各业,都有代表来捧场。
明眼人立刻看:“这商会后台是谁?一呼百应, 不寻常啊。”
席间有人小声八卦:“不奇怪!这个义兴船行,还挂名着一个‘湖广乡会’,日来捧场的,很多是乡会成员。”
有人来了兴致:“真的?就是他船行隔壁那个小门面?那‘乡会’有几个人?我不信。”
知情人蓄地笑笑,不再解释。
义兴名如有两个组织:商会和乡会,是截然不的两个团体。
“湖广乡会”主打底层互助,尤其是帮助平民对付官僚恶霸,在违法的边缘徘徊试探,有点黑恶势力的味道。由于性质敏感,运营得一直比较隐秘,有传闻是受某些会党资助,这才一直贴钱运作。不过,既然官兵巡捕从没找上门过,也就没人多管闲事,非要摸底细。
而新成立的义兴商会,则是一个合法注册的非盈利商人组织,旨在信息分享,维持公益,协和商情,为广大沪上打拼的商人提供一个更加良好的商业环境。整套运作逻辑十分透明,挑不瑕疵。
简单粗暴的总结一,就是这义兴船行,眼黑白两道通吃,实在是不简单。
商人图利,但在中国传统价值观浸淫的商人,很多人也在乎生前身后之名。若是生意做大,手有余钱,有人便会心思活络,高调参与社会活动,或是捐资一些民生慈善之事,修路修祠堂修族谱,以获乡邻敬仰、官府夸赞。然后,用名声做资本,便一步步提升己的社会地位,捐个官,或是跟世家大族联个姻,让己摆脱“商”的微贱身,彻底跻身士大夫阶层。
偏偏这义兴船行苏老板,尽管做这多“圈”之事,为人却是意外的低调。若非必要,他很在公众场合乱风头。他的很多商业理念和操作,也只存在于江湖传说,轻易不让人窥探。
席间,有些凑热闹的不明真相群众,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指点猜测。
“都说苏老板苏老板,到底是哪个嘛!是不是那边那个穿绸衫、白头发的?——不是?那便是那个富态老先生,正行酒令的那个?——也不是?总不会是那个穿官服的老爷吧?就算他有功名,这个场合穿什官衣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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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无伤大雅地八卦闲谈,全然没料到,他中的商界星苏老板,此刻并不在现场参与应酬。
而是身处商会会馆后院一间清静小屋里,被人按墙亲。
不是按别人。而是他己,被一个比他矮一头的姑娘怼在墙角。他两只手配合地举在耳边,认命地闭着眼。
真是给霸总界丢脸。
“好啦。”苏敏官轻轻仰头,柔声催促,“满意没有?”
小姑娘扒拉不他的脖子,于是恶狠狠地在他脖子上又咬一。
这次她用力过猛,苏敏官眉头轻轻皱。
猛地撩起眼皮,揽住她的腰身和后脑,低头,温柔地示范了一个让人不那窒息的吻。
“真的满意了?不恨我了?”
林玉婵抹抹唇角,真心实意地笑道:“没恨过你呀。是你多想。”
苏敏官哼一声。
林玉婵严肃道:“在商言商,我的态度很正常。”
从年前她提要合作搞什“情报俱乐部”,又缺钱,被苏敏官乘人之危,提冠名义兴的条件,林玉婵就十分不满,觉得他处心积虑,是要攫取她辛苦的劳动成果。
于是摆个小臭脸,打算晾着他,己忙去了。
不过到底心里放不那壮志。说到底,她是拉人一起冒险,胜负未卜,不指望人家无脑响应。
她终于决定向现实妥协,灰溜溜敲开义兴的门,提了几条不痛不痒的修改意见,跟他签了约。
签约的时候那小嘴全程撇着,官老爷签丧权辱国条约的时候都没她这懊丧。
买船签合约的时候也并不是很兴奋。“名拥有一艘轮船”的事实也让她高兴不起来。
谁让她资本不够呢?苏老板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剥削人的机会。
她忍不住想,要是己提前几个月炒房致富,眼身家百万,苏敏官的态度肯定截然不,肯定抢着抱她大腿!
手大多过节放假,她独加班,跟他一起筹备。用了近一个月时间,把“众筹买船,输送情报”这一简陋想法,改进完善,夯实基础,添补枝叶,整理修剪,搞一个光鲜亮丽、全面发展的“商会”雏形。
当然,合作归合作,跟他一块忙的时候她也带着脾气。做事认真,态度冷淡,无关的私事一律不谈,苏老板心猿意马,欲一亲芳泽,休想。
苏敏官没听说过“冷战”这个词,一开始有点无措。但他觉没做亏心事,也不会拉脸来违心认错,于是也乐得六根清净,连带着做事效率都提升很多。
不过,在某次被她夹枪带棒大开嘲讽以后,他还是有点受伤,轻声提醒:“还有一个月。”
林玉婵一就心软了,不好意思再冷着他。
于是,“冷战”被维持在一个默契的限度里,直到商会成型。
林玉婵那臭脸渐渐摆不去。商会挂牌前一日,她收工时,破天荒地跟苏老板说了声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