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大度地朝外一努嘴。
随后,看他那瞬间而起的愠色,又很有诚意地补充:“我在这里等你。浪费多久,咱顺延。”
苏敏官一子绷不住,眼角露些微笑意。
还顺延……
心中被她那风筝线割的血淋淋,忽然没那疼。
他在华人船主中是了名的勤勉较真。日若为着不着调的情感纠结,把生意事业推到身后,传去惹人笑话。
阿妹也不会喜欢这样的小白。
就算分开了,日后回忆起这没息的最后几个钟头,她也只会皱眉头。
他于是轻轻在她唇上一吻,说:“等我一小会。不许走。我还有许多话要嘱咐你。”
然后大步钻舱,得体地招呼人。
在跳上画舫的一瞬间,他还是心驰摇荡,有些踉跄。友商哈哈大笑,将他请进去。
……
林玉婵终于清静,坐在舱里,发了好久的呆,把刚才那乱麻似的脑子稍微晾一晾。
不想一个人呆着钻牛角尖。她回到博雅公司包的船上,跟员工和商会理事聊几句闲话,听几句戏。
然后又去义兴的船上串门,跟石鹏、江高升、袁大明这些相熟的伙计打了招呼,寒暄几句。
不管跟苏敏官关系怎着,以后这些人都是人脉和朋友。
戏班子很卖力,大伙很满足。
尽管明日又是忙碌的一天,有人已经打上呵欠,但谁也不愿先走。难得一次熬夜,何不尽情享受。
最后,林玉婵再回到苏敏官的船舱,吃了剩的罗汉豆,兴致上来,凭记忆背几段《社戏》,跟眼的情境比对,消磨时间。
船商的画舫漂远了些,暖红色的灯笼一闪一闪。里面人影摇晃,觥筹交错,看不哪个是苏敏官的影子。
这应酬时间有点长。苏敏官迟迟未归。
商人的应酬局,不喝酒还好,喝了酒,吃喝嫖赌无一不聊。要从中摘有用的信息,就得捏着鼻子听人胡吹海侃。
苏敏官当然不喜欢,不过他也忍。
台上的戏曲曲调开始飘忽,翻跟头的人影也开始重影。林玉婵打呵欠。
洪春魁小心推开门,问:“姑娘,要夜宵?”
林玉婵点点头。
“吃什?”
没等她回答,洪春魁忽然诡异一笑,低声说:“姜撞奶吃腻了吧?给你来点咸。”
林玉婵满心郁结一子被捅开个缝,扑哧笑道:“难为你了,真把他教会了。”
洪春魁笑道:“不敢当,敏官比我难多了。为了学这一碗,手都烫了好几次。”
林玉婵奇道:“做个姜撞奶怎会烫手?”
洪春魁两手一摊:“我怎知。舵主天赋异禀呗。”
他说完,哈哈一笑,腰间抽刀,开始厨。
指挥过千军万马、曾经差点杀死她的“三千岁”,光着个脑袋,拎着一把锋利尖刀,在她面前切豆腐。一时间船舱里杀气腾腾,刀光剑影一大片,一片片豆腐薄如纸,连而不断,再竖切成丝,细如头发。
林玉婵观摩着,有点紧张,找个话题跟他闲聊:“尊夫人和孩子,这一次
带来了?”
洪春魁一时没反应过来,手上的刀就着惯性,又劈开好几层豆腐,才:“啊?”
林玉婵:“你不是说过,你老婆孩子在南京……”
当初在法海洞里劫人的时候,他不是就跟苏敏官说过气话,“你不帮忙,走人便是,我潜回天京城,陪我老婆孩子去!……”
第一次营救的五十三个逃民里,并没有他的家人。林玉婵思忖,大概他不愿显得私心太甚。
现在第二波逃民都来了,也该劝他把家人抢救来,团聚一。
谁知洪春魁深深看她一眼,胡子拉碴的脸上现七分肃杀。
“他是在天京。”他幽幽道,“早饿死了。埋在雨花台。”
林玉婵脸色一僵,“对不住……”
洪春魁反倒笑了,脸上的皱褶狰狞,却不怕。沙哑着嗓音,说:“生死什的,看多了,也就那回事。死了也未必是坏事,活着也未必就舒坦。我唯一遗憾的是,最后几天里,她一直在想念我做的文思豆腐。但那时候,我令人全城寻找,也找不一块好豆腐,甚至凑不齐一整杯的黄豆。那文思豆腐她终究是没吃上。”
他将那藕断丝连的一块豆腐抛入滚水中。几百根豆腐丝散成花。
“林姑娘,我有个妹妹,战死时跟你差不多大。这些话我憋在心里,不知跟谁说,但你既然愿意听,我就冒昧多讲两句。实话说,我当时是很气恼的。我在太平军中过了十年呼风唤雨的日子,要吃什山珍海味没有,为什她早不说,偏偏在饿殍载道的时候才告诉我,她想这一吃食,已经想了十年?
“当然我也很快想明白,大丈夫生当作人杰,领军杀敌才是正事,厨给老婆洗手做菜,那是新婚燕尔、年无知时才做的傻事。她身为瑛王妃,然不敢向我提这没息的要求,想来我也不会答应。我心思粗疏,也从没关心过她每顿吃什。现在回想,若她真的开提,我会面子上挂不住,跟她闹几天别扭,但多半也会挑个月黑风高的夜里,遣开随从侍卫,偷偷厨做上一碗,让她无话说。”
他将豆腐羹盛入小碗。细细的豆腐丝散开在滚汤里,如烟花。
“呵,手还没生。”洪春魁十分满意,“尝尝。就当是替你嫂子吃了。”
他的举手投足还没摆脱贵人做派,给一碗文思豆腐汤,像是随手赏人一块银子。
林玉婵双手接了。汤里的豆腐细如发丝,给人造生动的错觉,猛一看像是龙须面。
舀一勺尝尝,果然软嫩清醇,入即化,是让人记上好几年的佳肴。
她忽然问:“这事你和敏官说过吗?”
“都是大男人,谁耐烦聊私事。”洪春魁苦笑,“也就是跟你讲一讲,也让你知道,洪某并非狼心狗肺的恶人。唉,现在想来,她女人家面皮薄,心里想要什,患得患失,从来不肯开,总是等着别人给。她这辈子大概错过了许多乐趣,不知对我有多怨言,惜我也没机会问了。”
他忽然笑道:“敏官还不回来,别是给人醉了。要叫人去问问吗?”
林玉婵心里好像被什钝器一戳,机械地端起碗,将那精耕细作的豆腐汤一饮而尽。
——你又不问,你怎知
他真正怎想?
为什一块浓眉大眼的水豆腐,被人鬼斧神工的切几刀,就成了真假难辨的绒花,倒让人认不真面目?
为什平时浅显得像张白纸的道理,被贪嗔痴爱七情六欲的彩笔一涂,就成了五颜六色的迷宫一座,让人平白兜圈子,寻不到?
苏敏官心细如发,经常是她还没开,就被他猜心里的小九九。于是她仿佛也习惯了两个人心意相通,忘记了如何直抒胸臆,解决真正的分歧。
为什事事都要男生主动。她又不是贤惠的瑛王妃。她白白晚生两个世纪,别是穿了个寂寞!
林玉婵从柜中找厚衣,披上,爽快笑道:“我去找他。”
烟酒熏天的应酬有什好玩。珍贵的时光干嘛不拿来做点别的。
不要纠结什几百年的代沟怎补课,也不用费心去猜他到底爱你有多深,就大大方方地和他言明心声,合则成不合则散,多大点事!
又不掉一块肉!
她轻盈地钻船舱,对洪春魁道:“摇船过去。咱去把他救来。”
第194章
苏敏官拈着一根上好卷烟, 手指轻轻敲桌沿。
大清男子多有烟瘾。就算抽不起大烟膏,也有五花八门的各式替代品——旱烟、水烟、洋烟、雪茄,从贵人到百姓, 男人几乎无人不食, 就连七八岁乡野小, 也懂得张着一青黄不接的小牙,像模像样地抽上一。
有人热情凑上个火折子, 苏敏官摇头, 右手盖住左手。
原本他无所谓。偏偏这两年认识一个脾性古怪的小姑娘,不仅讨厌所有烟味, 而且经常和他危言耸听, 说抽烟短命。
虽然这姑娘马上就不属于他了……
他心中一瞬间的绞痛。总不给她留个惹人嫌的印象。
他夹着一根未点燃的烟,看着周围人吞云吐雾, 有点不耐烦。
说是“一道商讨对策”, 高谈阔论半天, “船”字现过不到二十次。酒过三巡,话题还停留在福州路的堂子里。
若在平时, 他也跟着瞎凑合两句。但日不在状态, 满脑子都是她那句“结束”。
他心烦意乱, 撇烟卷, 假作酒意涌上,起身告辞。
“兄弟真的不行了, 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