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双手把他拽住。
“再干一杯嘛……”
苏敏官余光漠然, 看着这些热情的友商。其中有几位,是当初买广东号时借过他钱的。虽然性格人品未必跟他合得来, 但这份人情他始终记着。
于是又坐,端着酒杯未饮, 直载了当说:“诸位不是说,叫我来商讨对付洋行封锁的对策。趁着兄弟还没醉,请大家赐教,我会尽力合作。”
众位老板互相看看,都有点尴尬。
“哈哈哈,喝酒……”
苏敏官撂杯子。
“敏官,”盛记船行的杨老板,业内号称千杯不醉,一双眼睛奇的精明透亮,过分灵活地在他身上转了几转,叫住他,“那些西洋人,志高气豪,不择手段。我这几位老兄弟呢,跑船跑了大半辈子,也累了,斗不动了。你听我一言,这人生富贵呢,一命二运三风水,没法跟时运作对。大家也劝你,莫要太拼了。洋人枪打头鸟,等你做到上海华人船运第一,他会集中起来对付你。这是大伙的肺腑之言,不愿看你平白受欺……”
苏敏官脸色微微一沉,微笑道:“去年贺岁宴,大伙不是还约定进退,抵御外侮?再说,有你几位的沙船撑着,我怎也排不到上海华人船运第一。诸位如果对苏某有疑,也不必向着洋人说话吧?”
杨老板尴尬笑:“真的是为你好……”
杨老板近来新纳小妾,眼圈有点发黑,浑身甩不掉的脂粉香。再看他手中烟卷,从往日的土烟换成了墨西哥雪茄,市面上很是见。
以前他门,都是简单带个老仆完事。日他身后却伺候着两个年轻力壮的保镖,腰间缠着黑布,盖住隐约见的火`枪。
苏敏官不动声色抬眼,将酒桌上这几位行业大佬,一个个打量过去。
有人避开他的目光。
“郑老板,”苏敏官轻声问,“你的负债还清了?这一块玉好成色,不便宜吧?”
那被点名的郑老板干笑一声,又略带得色,亮拇指,点头道:“御用匠人的手笔,和田羊脂玉……”
终于有人耐不住,截了话头。
“实话告诉你吧,敏官,我都打算回乡养老了!船已都处理了,没通知你,不好意思……”
苏敏官立刻问:“卖给谁?”
杨老板双眼精光射,看着他,慢慢道:“你知不知道,外国洋行近日开放华人附股,我等已将船舶货栈打包卖给洋行,得了银子,反过来买他的股份。照他的经营状况,到明年至翻一倍价值,而且还有分红!我算了算,每年白拿的银子,不比己辛苦经营的。敏官,这是反过来做洋人的东家,是为国争光的事。我日就是劝你也考虑考虑,以卵击石诚嘉也,但也要想想己的实力……”
苏敏官将手中卷烟捏成末。
这些行业元老集体退休,他苏敏官不就成了那个“头鸟”。
“没人通知我。”他低声说,“就是这一个月间的事。”
在座各位倒是挺心齐。
众人讪笑:“跟洋行签的合约里有条款,不让往外说。”
苏敏官心中那股若有如无的不安感愈发强烈,点点头,客气笑道:“知道了。多谢告
知。大伙行一场,敏官祝各位安享乡野之乐。”
“等等!”
几个人一叫声。
“敏官,你再考虑考虑。这里没外人,咱说话也不用避讳。在大清做生意,谁肯让你安安心心赚钱!各种苛捐杂税不必说了,哪日惹了官,直接把你抄个家徒壁,也是常有的事。还不如把银子投给洋人,还安心赚个花红利钱,何乐而不为呢?”
“就是!洋人有律法政令上的优势,挣钱比咱容易得多。样一万两银子本钱,你辛苦一年未必剩多,交给他,滚滚生利,你也不是不会算这账!
“不是。洋人是专做慈善的财神爷,”苏敏官微微冷笑,“他搬回泰西家乡的一船船银子,原来都是凭空变来的。”
众人强行尬笑。
其实这些友商说得也没错。洋行确实在联合起来对付华人船运。方法是收购和开放附股——既然打不死你,就将你收编,“化敌为友”,成为麾之臣。
等最后一家有规模的华人船行归附,洋商便为所欲为。
“其实早就有买办向我提过收购附股。”苏敏官忽然转身,嘴角浮起冷笑,一字一字说得清晰,“但我没答应。日向诸位揭个家丑:家父阔气时,也曾是旗昌公司广东分号的大股东,每年拿着几万银子的分红。后来突遭横祸、急需资金周转,想要变卖股份取分红,旗昌的洋商却三推阻,搬无数西洋法令,最后只兑现了实际价值的三分之一。诸位,看在以往合作的情分上,苏某奉劝一句,还是要给己找个退路,莫将全部身家寄托在洋人的良心上。”
这番话犹如一阵凛冬寒风,吹冷了席间的烟酒。
众友商张结:“不、不会吧……你一定记错了……他是重信誉的……”
“你在附股之时,曾检查过洋行的资产负债借贷表?我猜没有,因为工部局没有相关法令规定洋行必须示这些东西。”
苏敏官说完,撂一众瞠目结的退休老头,弯腰掀帘,走船舱。
浪费了他半个钟头,还染一身烟味,她肯定会嫌……
忽然,他脚步顿住。后腰间被顶了什硬硬的东西。
“苏老板,来都来了,别那着急走呀。”杨老板新换的保镖贴在他身后,阴沉沉说,“好容易请得大驾光临,不如再多见几个朋友——等等,听我说完。我知道这外头有你的人,动动手指就把在大卸八块。但日春社,难得一次热闹,万一惊扰了百姓和贵人,旁边这多官兵,也不是干吃饭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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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被一船舱的烟味熏得皱眉,撩起眼皮,静静打量那几位退休船主。
都笑眉笑眼,一副和气生财的样子。
但那笑容中藏着心虚,不需要多犀利的眼睛,就看来。
“嗯,这位,”一个眼中精光射的胖商人掐灭雪茄,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问,“冒昧请教,是敏官什人?虽说他朋友多,但他去哪是他的隐私,不好随便告知陌生人的……”
“股东。债主。” 林玉婵坦然说,“苏敏官欠了我八千两银子不还,我寻个人还得向各位报?”
管他别人怎猜。明明看到苏敏官上了这条船,眼人影不见一个。问附近的义兴船员伙计,没人注意到异常。
苏敏官从接任金兰鹤之位以来,不靠谱之处多矣,但这种丢众兄弟凭空消失的做派,还是破天第一回 。
她天非得问备细不。不管这些商人脑补什桃色秘闻她也认了。
众船商压根没把她当回事。博雅公司和他的业务完全没交集,从没接触过;“义兴商会”虽然小有名气,但加盟成员多是做大宗商品的,没几个运输业,因此他也不知道林玉婵是哪根葱。
船商见这小姑娘年幼而俏丽,第一反应,把她当成哪个书寓里的小先生,方才苏敏官赖在船上不想过来,多半贪的就是因为她。
有人暗地里评估姿色:难怪敏官贪恋温柔乡,差点就没请过来。
大家照旧喝酒抽烟,笑眯眯的敷衍:“敏官啊,多半被哪个新人给勾走啦。等他回来,你向他多讨点银子就行了,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俏丽的小姑娘手掌一翻,握了一把小巧的胡桃木柄手`枪。
枪直对那个控场的杨老板。
“别跟我废话,”林玉婵冷冷道,“快说。”
不料众船商也是见过大世面的。如果换个八尺大汉威胁一,还会赶紧服软;但这单薄一个姑娘,这小巧一把枪,在他看来实在是威慑力有限。
那杨老板只惊吓了那一两秒,反倒笑了,把“美女持枪”当情趣,站起来道:“好啦好啦,我怕了。你知道怎开枪吗?洋枪危险哦……”
一边说,一边伸手,想把她的枪给取来。
林玉婵:“……”
杨老板是轻敌,他上来就夺枪,轻敌得歪打正着。
周围密密麻麻几百艘民船,戏班子还在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给她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扣扳机啊。
林玉婵蓦地抽回双手,叫道:“洪大哥!”
一个灰色人影闪进船舱,众人尚未看到他面孔,就莫名觉得遍体生寒。
洪春魁提着刚才那切豆腐的刀,指着众船商,大大咧咧地相面,似乎是想从中挑一个顺眼的手。
还是“三千岁”刷脸管用。船商一子面如土色。他就算手里提个锅铲,也比西洋火`枪吓人一百倍。
杨老板:“你、你是……”
林玉婵飞速思忖,最好别扯上天地会。
既然船商把她当书寓里卖笑的,那她也顺水推舟,假作蛮横,对洪春魁喝道:“胡二爷说了,找不到人咱俩都得挨罚。还不快问!”
胡二爷是颇有手段的人贩头子,在上海滩的江湖里小有名气,但素来和商界没有交集。船商乎意料,想不前因后果,都呆若木鸡。
洪春魁倒不知胡二爷是谁,但面前这一个个穿金戴银的富商,放到十年前,他都是一刀一个当肥猪宰了的。眼金盆洗手,心态没变,冷冷扫一眼,富商吓得稀里哗啦。
有人不住瞟洪春魁手里的刀,后悔不迭,小声说:“我就说嘛,不做那亏心事,费力不讨好……你看,惹上不该惹的……”
林玉婵心中狂跳一,问:“你把敏官怎样了?”
杨老板赶紧举手表态:“没没没怎样,不敢不敢,大家行一场,不会算计他,那不是昧良心……就是、就是有几个洋老爷想跟他聊聊,让我大伙个面请一……真的不敢害人,若有恶意天打雷劈……”
杨老板越是赌咒发誓,林玉婵越是心沉,皱眉问:“去哪了?”
“洋、洋人的地方,我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哇,姑娘壮士你尊姓,我若知晓他踪迹一定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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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美租界北部,临江矗立着一座英式乡村风格三层花园洋房。花园布置精巧,早春的碎花细藤缠绕在欧式小白亭上,脚一道规整的水渠,引来苏州河的活水。一个中国花匠埋头躬身,正在连夜更换新的花株。河边草地上生了一堆篝火,一群外国男女在烧烤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