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外联通一个私人码头,码头外泊着一艘老式古典北海帆船,船体上白漆书着船名,“Dionysos”(酒神号)。
酒神号已经报废,无法远程航行,于是改装成了舞厅音乐厅,就在黄浦江附近漂一漂,成为一艘西式“画舫”。此时,桅杆上飘着万国旗,舷窗里亮着橘黄色的彩灯,舱门内传来断断续续的西洋乐声。俄而舷窗打开,露几张洋人男女的笑脸,姿态放松而闲适。
洋房内部门的牌子上写着印刷体英文:
Shanghai General Chamber of erce(上海总商会)
这是目前上海最大的商会,吸纳了几十家大小商行——当然都是洋行。他认是上海商业的主要参与者,因此组成的商业公会,也不用特意带“外国”、“侨商”之类的字眼 。
至于中国商人,要想加入这个“上海总商会”,就像女人妄想投票权一样,根本是天方夜谭,想都没人想过。
此外,洋房门前还立着各式各样的小牌子,诸如“海员俱乐部”、“上海板球总会”、“工部局巡捕房乐队”……
表明这洋楼还是一楼多用,连外面的帆船,是在沪外侨的一个休闲娱乐的场所。
这些杂七杂八的名牌外侧,保护神似的,立着一个最大最醒目的牌子,上书“Fner Only”(仅限外侨)。
当然,像上海租界无数建筑外面竖的类似牌子一样,这英文底的中文就露骨得多,直接写“华人止步”。
“……所以,”金亨经理手杖拄地,高耸的鹰钩鼻微微一蹙,露一副傲慢的笑容,“敏官,你是第一个进入此间别墅的中国人,感觉怎样?”
他在西洋人中也属于高大身材,平时看中国人,从来都是低着三分的目光,举目所见都是带毛茬的脑壳和油腻的头屑,让他感觉己置身某种大型畜牧场。
但对这个苏敏官,他充其量只平视,不小心就让他看进己的眼睛。这种感觉很糟糕,好像什志在必得的东西脱离了掌控。眼看苏敏官脊背挺直,从容地伸手推门,金亨也忍不住挺了挺胸膛,脚趾在皮鞋里蜷了一,觉得己应该再做一双稍微高跟的皮鞋。
苏敏官半垂眼帘,迅速扫一眼周。
洋商早就流露兼并义兴的意图,他也多次恕不合作。
本以为洋人还会跟他再斗智斗勇三百回合呢,结果人家洋人的思路意外的简单粗暴:一把枪绑进来,不签合约不让门。
倒也挺符合他的强盗性格。
不知还有多华商栽在这简单粗暴的强取豪夺之。
这是个俱乐部一样的小客厅,位于洋楼三层。一侧摆着厚重的欧式沙发,墙上贴满外国人在上海的休闲合影,角落里还摆了一架钢琴,壁炉中燃着小团火,木柴燃烧,发轻微的噼啪声。
门联通一个小酒吧。几个洋人坐在沙发上,晃着杯中时兴的马蒂尼酒,一个金发陪酒女郎风情万种,陪着他放松谈笑。
苏敏官忽然眼中微亮,朝角落里一个小圆桌大步走去。
“唐先生,徐先生——你也在啊。”
金亨被晾在一边,忽然明白了什,脸色一臭,立刻追上去
,补充:“我是说,第一位被邀请进来的独立中国商人……不是服务于我的那些……”
他太急于对苏敏官秀优越,想让他因为踏入“华人止步”区而生荣幸和惶恐。结果一着急却忘了,买办也是中国人……
在洋商眼里,买办就跟家奴婢差不多。他帮着洋商一起对付华人,洋商也习惯了把他当“己人”,给了他入“华人止步”的权力。
圆桌旁,怡和买办唐廷枢和宝顺买办徐润,两人正在友好地商议一块位于浦东的地皮的归属,也在留意门动静。听得洋老爷顺把己开除大清国籍,两人都有些尴尬。
唐廷枢揉揉近视眼,看清来人,赶紧站起来拱手见礼:“敏官,哈哈……请了你好几次都不给面子,日还是洋人面子大。来,坐。”
徐润给拉了个凳子,吩咐中国仆人换新茶。
沙发和酒是给洋人准备的。买办纵然腰缠万贯,在洋人的地盘上也十分有眼力见,不做那僭越惹人嫌的事。
苏敏官眉尖不易察觉的一蹙,轻声反问:“洋人面子大?”
“好啦,不就是听一场戏吗?回头我钱,给你补上!”唐廷枢笑道:“日你既来了,想必是有意将你的生意分拆附股的。瞧我把文书表格都备好了,很有诚意吧?”
徐润伸了伸腿,也笑道:“不是我要跟唐老兄抢,但我宝顺洋行的‘水妖’号,那是全亚细亚最快最靓的轮船,你见了定然喜欢。敏官,你别去怡和,来宝顺,包管你猪笼入水,财源广进——啊,李老弟、彭老弟。”
几个其他洋行的买办也侯在走廊里,此时纷纷凑上来跟苏敏官寒暄。
当然,大家当面是不会互称“买办”的,都是某某经理,某某代理,或者干脆称兄道弟,听起来十分洋气。
苏敏官微微惊讶,嘴角一勾,朝着各位胞团团一揖,“没想到苏某还有这大面子。”
几大洋行,日屈尊派人前来,跟他商量怎瓜分义兴。
而且由于义兴的资产优质,他苏敏官力众,不管之后委身哪个洋行,都会是一名得力干将,所以几个洋行之间貌似还要竞争一,给他一些选择的余地。
到底是卖给怡和呢,还是卖给旗昌?还是雨露均沾,每家分一点?……
给他留着很大的谈判空间。
谓诚意满满。比列强跟大清签条约的时候温柔多了。
买办的资质良莠不齐。有些还稍微客气一,谈谈新闻时事;有些则急不耐,露骨地催促:“敏官,日这机会真是洋老爷开恩,错过了就没有一个。你别再挑三拣,咱赶紧谈!这样,你先把你的意向说一,想要多比例的现银……”
买办巧如簧,是全中国最会拉生意的一群人。苏敏官被簇拥其中,一时间还真有些难以招架。
他手按桌沿,一言不发,起身往门外走。
不意外,门守着俩大汉,腰间凸,露着狰狞枪的轮廓。
“苏老板,”其中一人友情提示,“留步。路上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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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苏敏官再次试探底线, 再次被火`枪顶了腰
,慢慢举手,退了回去。
洋人费尽周折把苏敏官“请”来己的地盘, 不签个满意的合约, 不会放他去。
有个小姑娘还在船里乖乖等他。他心情差到极点, 故意借题发挥,一拳挥过去, 大声怒喝:“怎, 这里还是不是大清的土地?我是走是留都权利都没有了?”
几个大汉把他拿住。其中一个面不改色,笑着回:“这里是租界, 不是大清的土地。还真由不得您随意来去。”
大汉冒充保镖, 持枪手法娴熟,看不有什江湖原则。苏敏官忽然心起一念, 轻声道:“清帮?”
大汉微微变色, 放开苏敏官, 撩起腰间黑布,警惕地立到门边。
清帮残余流窜沪上, 什来钱做什。给洋人当狗也行。
大清的毒瘤遍布肌体, 消灭了一个, 还会生更多。一个楚老板倒, 还有千千万万个楚老板前赴后继。
苏敏官对此也无为力。
他转身而回。
唐廷枢和徐润都看着他,面色复杂。
苏敏官那句大声的斥责, 几个买办都听见了。
唐廷枢脸色变了又变, 最后小声用广府话说:“敏官,点回事?”
苏敏官接过侍应生手中一杯马蒂尼酒, 拨弄杯沿的柠檬皮。
唐廷枢是这群买办里的领头。只要把这人搞定,其余的好办。
“我小时候, 听到不西洋商业的传奇——契约、法治、殖民、变革、商战——以为他纵横海洋,追逐财富,以商立国,个个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将才。”苏敏官唇角一翘,讲起闲话,“没想到日才发现,他的手段也就那回事,放进《三国演义》里活不到第二回 。几位老兄,你是屈才啦。”
唐廷枢听了一耳朵阴阳怪气,咂摸其中意思,神色慢慢复杂起来。
洋商大班在不远处招呼:“唐,不要闲聊,直接问他开价多。”
洋人不谙中国习俗,跟中国人交流,提命令以,具体到你来我往的复杂对话,还是喜欢倚仗买办。
苏敏官很亲热地揽过唐廷枢的肩膀。
“别装傻了,老乡。”他也低声用广府话回,“我日确非愿而来。你再多跟我多讲一句话,就是坑害胞,从此我俩交情一笔勾销,洋人也唔会额外给你恩典。”
唐廷枢没想到他直接把话挑明,尴尬地沉默片刻,点点头。
然后拉着徐润,去向洋人老板复命。
“对不住,我刚发现,那块浦东的地皮,丈量得似乎不太准确。我还是觉得应该抓紧时间去确认一……”
不住弓腰告罪,然后拿起衣帽,双双告辞。
做到洋行头牌买办的人物,胸中格局大,也是怀揣着一些洋务强的野心,并非那损人利己的小人。在事业上跟华商竞争以,但这种没品的坑害胞之举,两人若参与了,那就里外不是人。日后在华人圈子里名声扫地,退路完全断绝。
两个都是明白人。迅速权衡之,恭谨地表示恕不奉陪。
徐润向苏敏官投去一个抱歉的眼色:“日后赔罪。不过敏官,他的条款真的很不错,你以考虑一。”
说完,一个追一个,走得飞快,踩着楼梯板,蹬蹬蹬直响。
剩几个买办也有点唱不去这戏。三言两语,让苏敏官讥刺得面红耳赤,不知所措地望着幕后的洋老板。
“没用的东西。”金亨低声恨恨,“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