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乱动。以前也有过几次教训,清晨时分的小爷,特别不禁撩拨,稍不注意就动情,弄得他很是尴尬。
她闭眼装睡,直到感到苏敏官也醒了,匀称的呼吸声立刻乱起来。他迅速抽身,在她唇上轻轻吻一,然后快步门。
过了好一阵,他洗漱归来,清心寡欲地叫她:“懒猫。上工。”
林玉婵一骨碌爬起来,又被他结结实实压回床上。她咯咯笑,跟他玩了好一阵,总算脱身,半个身子探去,指尖勾柜格里的红花油。
“不嫌疼。”她埋汰。
苏敏官坐在她身旁,乖乖捋开袖子。
昨日的疲惫倦意睡走了一多半,身上确实还有点酸痛。搏斗的皮淤血已经转青,都没有伤筋动骨。要不是她提醒,他未必想的起来。
她轻轻在他微微隆起的手臂肌肉上画圈,又在床上爬几步,绕到他身后,手掌伸到肩膀处,顺着骨节的方向轻轻按。红花油的辛辣香气弥散。
他脊背绷紧,搭着她的手背,手指抚摸她的指节纹理。
“身上也有。”苏敏官忽然说。
林玉婵微笑着盖上红花油子。
“小爷,省着点用。”
这谎撒得一点也不走心。昨夜她就摸来了,仅有的几处淤伤都在手臂肩膀。他又没挨打,哪来的躯干伤。
苏敏官无话说,恋恋不舍放袖。
林玉婵打开柜子,取那个嵌了铅弹的洋人皮包。
是时候拆她的“续约礼物”。
“转让合约?”林玉婵看到第一眼就目瞪呆,“……常胜军的信?卧槽。卧槽卧槽。他昨天到底让你干什了?”
她没心思组织什难以置信的叹词,迅速回忆昨晚的兵荒马乱,等她拼来龙去脉,心中只剩很贫瘠的“卧槽”。
从这些线索,拼合了阴谋的骨架。
林玉婵蓦地转头,询问的表情:“所以……以后的申汉航线,不夹带难民了?”
苏敏官拿过那份他假装签过的合约,一点点撕碎。
签合约只是个进入帆船的敲门砖。即便上面的签名他左手,手印也不是他的,但谨慎起见,必须销毁。
苏敏官燃起油灯,将最后一片纸烧尽,这才冷笑一声。
“为什不带。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林玉婵哂笑。
他就是个按葫芦浮起瓢的反叛之星。原本己无所谓的事,一旦被别人揪住大做文章,他那点逆反之心立刻整装待发,拼着把“软肋”变成“硬甲”,也要告诉那些不识相的反对派:你别想拿捏我。
“我会重新制定规则,确保逃民里没人敢泄露一个字。”他声音凉凉的,“另外,吃水线也不会再让人找到破绽。金亨虽然是工部局董事,但也不为所欲为。昨日白白使唤一次巡捕房,已透支了他的身份和人脉。短期内他不会再找我麻烦。”
林玉婵仔细读完那封关于吃水线的信,记了那个军官的名字。
“短期内不会再找你麻烦。”她又思忖,“但长远来说……”
苏敏官朝那皮包再看一眼,催促她取里面的另外一沓文件。
“还没完呢。
”
林玉婵半是惊讶,半是好笑,问:“不送回去?这次不怕得罪人了?”
她从皮包里掏摸属于金亨的零零碎碎:一枝钢笔,一盒名片,一个钱包,一叠空白支票——已经浸水模糊,应该不拿来招摇撞骗——另外,还有一沓看似很正式的合约,仔细折在防水文书袋里。
她聚精会神地读起来。读到一半,脸上的笑容藏不住。
旗昌洋行年与友商签订的齐价合,涵盖十余种大宗商品——价格、收购量、市场份额,列举得十分详细。虽然仓促之间无法详读,但她知道,这绝对是保密的内部资料,有权限查看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
洋行之间的竞合谋略,赤`裸裸地呈现在她眼前。
她贪婪地记忆上面的数字和符号。
苏敏官提了几件她的干净衣裳,绕到她身后,轻轻解她睡衣扣子。
林玉婵抽气,本看一眼窗外——三层的卧房,还拉着窗帘,其实什隐私都露不去——然后坚决挡开他手。
“给你换衣服。”他无奈笑,“睡袍还我。”
林玉婵:“……”
又听他低头,温暖的呼吸清晰闻,鼻尖轻轻拱她耳垂:“昨天不是让我解了?”
林玉婵再次:“……”
汉语博大精深,这个“让”,是被动,又不是主动!再说现在大天白亮,一样吗!
她不给他面子,蛮横朝墙角一指:“过去!”
苏敏官轻声笑,笑声中热气渐浓,忽然放开她,背过身去。
林玉婵冷冷道:“还要再去刷一次牙吗?”
他没办法,背过身站着,耳廓微红。
苏敏官等了半天,没听到她动静,一回头,小姑娘早就衣冠整齐,正捧着那份齐价合继续研究呢。
忽而她抬起头,希望满满地问:“这个也给我?”
合的具体内容还是其次,关键在于,从中以推算各家洋行的年度目标和经济实力。旗昌一家泄密,他就算想要重新签订合约,细节上也不会有大的改动……
这些珍贵的信息,如果让广大华商得知,不知会在上海商界掀起多大的地震。
不一次性放来。要一点点的放,让洋商摸不着节奏,让他也感受一回被牵着鼻子走的滋味。
就这办。林玉婵美滋滋地想。
苏敏官气得磨牙,故意说:“己抄。”
她失落地“嗯”一声。
“算了,直接拿去。”苏敏官收起己的睡袍,“我拿着也没用。”
林玉婵立刻把合收好。
对船行来说,这些信息价值有限;但对新成立的商会来说……
林玉婵不敢想。这是大杀器啊!
她凑到他身边,踮起脚,对着那略嫌苍白的脸颊,诚心诚意地连亲好几。
“小心报复。”她附在他耳边说。
*
乎意料,义兴船行并没有遭到报复。
苏敏官不敢松懈,首先送走客房里的袍兄弟。倘若昨晚真的有巡捕破门突击,他是肯定会暴露的。如看似风平浪静,但诚叔他不久留。
然后叫上值
夜伙计,收拾了仓库里一些会务痕迹。开会时的桌椅板凳、关公像、简章规章之类,一律临时堆密室。至于各种火`药军器,都藏进货船,开到江里去。
他昨晚体力消耗大,做完这些,又睡个长长的午觉。林玉婵已经去商会主持例会了。
一连三日,别说巡捕,连个查税官也没来。
派人去巡捕房打听,那日“工部局巡捕房乐队”的首秀演上,那开枪引发骚乱的罪魁祸首,虽然贴通缉令,但始终没有抓到。
在场目击证人众多,但谁也没看清他的样貌,只记得他来去如风。唯一有用的信息,就是他腰间缠黑布——这说了等于没说,黑布随时以解来。
那些真·腰缠黑布的清帮马仔,有几个侥幸逃生,也知道那天夜里的骚乱到底是谁的锅。但他本身都是法外之人,见到巡捕躲着走。折了这大一场,只当做黑吃黑,咽苦果,眼已经躲到浦东乡,然不会去向官老爷诉冤。
旗昌洋行的金亨经理也是知情人。但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去报案。
由于丢了随身皮包,泄露了洋行之间的机密合,造成洋行的极大损失,旗昌董事会已经决定将他解聘。
没了洋行经理的身份,刚刚竞选上的工部局董事,也得退位让贤。
当然顾及友商之间的面子,理由不照实说,而是发了个公告,很官方地宣布,由于旗昌轮船公司组建以来,业绩连续滑,不及股东预期,因此决定解聘现任经理,另觅贤,云云。
一位经验丰富的资深经理人,又在远东有长期工作经验,原本是各外籍洋行的香饽饽。但友商心照不宣,谁也没向他抛来橄榄枝。
《北华捷报》上登了新经理的招聘启事。
金亨再嚣张,也只是对着华人和属嚣张。对股东和董事会,他没多讨价还价的余地。
只打好行曩,灰扑扑地登上回美国的船,打算回国休养几年,再谋东山再起。
在等待小厮搬运行李的时候,金亨拄着手杖,最后一次环顾上海港,这个带给他机遇和财富的远东鬩幻乐园,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