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在忙碌的码头挑工和扦子手之间,他发现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
面如冠玉的中国青年,安安静静地微笑着,朝他招手。
这微笑,在别人看来是如沐春风。在金亨的眼里看来,是百分百的阴阳怪气。
金亨心里那气啊,一子就蹿了上来。他凭什!
“来人……”
身边空空荡荡。这才想起,他眼已不是旗昌经理,公司给配的保镖早就服务别人,己的中国仆人也都遣散,如彻底是孤家寡人一个,和当年在香港船时,那个年轻而狂妄的“波士顿之狼”,其实并无二致。
金亨有点惘然。他奋斗这多年,得到了什呢?
除了银行账里的数字加了两个零——但和他经手过的,旗昌洋行那达到百万级别的银两款来说,显得微不足道,早就不足以填平他的欲壑——还有一堆皱纹和慢性病以外,他还剩什呢?
这片繁华而无情的土地上,有多人以算作是他的朋友,有多对他无感,又有多人对他怀着无尽恨意,即便他人在美国,也会日日诅咒他呢?
就在短短几个月以前,他还以为,这片亟待开发的土地,以及这里众多蒙昧的愚民,多应该是欢迎他的,感谢他慷慨地给小费,感谢他给这个国家带来了轮船旅行,带来现代商业和文明。
他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为什这个年轻的义兴船行老板,竟似和他天生有仇,从买广东号开始,就事事逆着他,非要给他难堪,非要学西方人的吻,煞有介事地跟他平等对话。
乖乖跪着挣钱不香吗?
苏敏官眼看金亨脸上神情莫测,色厉内荏地瞪着己,嘴角不由浮起冷笑。
不过他的开场白很礼貌:“还你的东西。金亨先生,祝你的旅程一切顺利。”
皮包里一堆个人物品,苏敏官很不客气地一一翻过,对己有用的都留,只剩一枝钢笔,笔杆上刻着个十字架,以及金亨的姓名缩写,他用起来不爽。
金亨接过,有点发愣。
他记得这枝名贵的笔,是很久以前,一个乡教士赠给他的。教士信仰虔诚,曾劝诫他做买卖也别忘了上帝仁厚。而后来……对了,后来恰逢马神甫教案,该教士义愤填膺,毅然投笔从戎,端起洋枪参加了英法联军,据说回国的时候带了一箱子圆明园的宝贝,如早就是当地名流,再不用辛苦传教。
金亨捶胸顿足地想,他怎就没那个运气呢?
而且临走前还被中国人摆了一道!
他压尖一句勉为其难的“谢谢”,盯着对面中国年轻人翘起的嘴角,低声说:“你现在很得意对不对?我告诉你,个人的命运就是国运,在和西方人的战争中,你永远不会赢——天我离开了,但公司会寻到比我还有耐的继任者,你以为他会跟你握手言欢?想得太美,哼!走着瞧吧!”
他不愿再跟苏敏官掰扯,快步走上踏板,狠狠催促:“蠢货!快点!快点!别丢了我的东西!”
苏敏官不计前嫌地一笑,在绵长的汽笛声中,朝那慌张的身影挥挥手。
如果金亨有兴致,在漫长的旅途中拿钢笔写点东西的话,他会在笔帽里发现一张夹带的小纸条,
那上面才写着他真正的临别寄语:
Go to hell。
让金亨也见识一,那个诡计多端、文武双修、黑白通吃,最终让他折戟沉沙的传奇华商,原来不过一介睚眦必报的幼稚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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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多大年纪, 什病症,多久了,吃的什药?”
老中医敲敲墙上的“就医指南”, 等对面病人己开。
老中医闻名遐迩, 外号“三句半”, 是说他风格犀利,任何人来问诊, 不三句半, 都让他找到病根,正本清源。
问诊诊金当然也不寻常, 一块银元一次。平均一句话三角钱。
“三句半”用手拂掉桌上的细细药末, 看着对面那明显精神抖擞的俊俏后生。
“不是给我看病。是请教……”
苏敏官犹豫片刻,还是厚颜无耻地说了己的诉求, “我不想生孩子。”
“三句半”长胡子一抖, 捏起镜片, 困惑地抬头看了看,说了第一句话。
“您多虑了, 公鸡不蛋。”
苏敏官二十二年怼人无数, 被这句话怼得脸一黑。
再看这满屋的锦旗。敢情这多人花一块银元来找骂?
为了人生幸福, 还是心平气和, 改:“我和太太新婚。她不想怀孕……有靠的方子吗?”
“三句半”顿悟,点点头, 拈须微笑, 笔如飞。
“等等,”苏敏官看着那难辨的字迹, 笑意消失,微微蹙眉, “这不是药方。”
“是老朽相熟的几个靠媒人,”一张写了地址的条子递过去,“您这病症好治。纳个小,药到病除。”
苏敏官一气噎嗓子眼,忍不住扶太阳穴,再改:“是我不想她怀孕。”
“三句半”咳嗽一声,蓦地伸一双救人无数的妙手,两指如风,搭上苏敏官手腕。
苏敏官觉得这大夫老糊涂了:“不是我看病!”
“恕老朽直言,小伙子,此事还真是你的毛病。心病还须心药医,你有难言之隐不怕,且看老朽堂内的锦旗……”
这小伙子也真是嘴硬。谁结婚不是为了绵延子嗣,生得越多越有福气。堂子里的姑娘才怕怀孕呢。
苏敏官起身就走。
“三句半”:“哎,一元诊金……”
才不给呢。浪费他半个钟头的来回脚程。
“三句半”气得风度全无,终于破功,嘟嘟囔囔说了第句:“您真不该找我,去大内敬事房找人开个刀,什都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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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官不气馁。当天傍晚收工,大舵主再次带头违反会规,三块银元,把福州路花妈妈叫来做局。
跟毒老中医几句过招,他才大进。靠恩威并施和花言巧语,终于卸老太太的戒心,神秘兮兮地给他介绍了几样独门经验。
苏敏官更气郁。都是不拿姑娘身体当回事的。有些都不用很丰富的经验,就想象来姑娘得多难受。
福州路有当地黑`帮罩着。这三块钱还是得花
。苏敏官心疼的呀,晚饭都吃一半。
不过他也不是太沮丧,中国人几千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本来就是碰运气,没指望真访到什逆天的秘籍。
年轻人的心中,人生漫长,日子管够。
就像她说的,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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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天气和畅,苏敏官按时到义兴上工。
“这几人的身份资料,”他检查几份卷宗,卷起来,唤个伙计,“给林姑娘送去。”
那是林玉婵从组织中认领的无业人员,估摸着已经开始上工。新的身份刚伪造好,以应付偶尔的工部局查。
伙计接了文件,苏敏官忽然又改主意。
“算了。我己去送。”
大家集体沉默一刻,然后露意味深长的笑容。
越来越懒得遮掩了啊。
只有江高升表示异议:“前日约好那几个看船的宁波客人,再过半个钟头就要来了。”
“知道,我准时回。”
苏敏官嘴角一翘,快步走门面,亲去给博雅送快递。
大部分义兴的员工都发现,苏老板这阵子,笑得多了。
不仅是因为绝地反杀、搞掉竞争对手的那种春风得意。而是好像忽然长大了些许,眼角有过去那种不合时宜的冷漠。
对待手人当然一如既往的严格。但在应付那些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时,似乎增添了一丝温柔的耐心。
苏敏官推门进洋楼时,林玉婵正和员工一起,培训新招来的三男两女五名员工。
五人是从南京逃民中选来的,在上海好吃好喝数日,都长了肉,心态也逐渐趋于正常,一眼望去和正常人无异。
外加红姑念姑两位半路加盟的,以前没机会学习,入职就上工,日正好也跟着进步一。
说是培训,其实两位经理都不是什严厉的性格,招来的员工也都是开朗随和的那一款,讲几句注意事项,眼已经开始聊大天,聊着前东家容闳的各种糗事。
“……容先生心气高,闻得中国人无法在洋行中升为经理,当即作一辞职书投之。并不是他眼红那经理职位,只是愤慨中国人不与英人享有等之权利。那洋行行主以为他嫌钱,许他月薪翻倍,容先生去意已决,把那行主后悔得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