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最起码,林玉婵知道,己并不孤独。她脑海里装的那些说来被认为是天方夜谭的鬼主意,并非是从天而降的无根之水,而是切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之内的、拼图的一部分。
她还在沉默,其余人已经在催了。
“林姑娘林姑娘,接着读啊。”
容闳的信,中英夹杂,别人还真没这随句译的本事。
林玉婵快速扫一眼后半截信,抬头,语调平平地说:“长话短说,容先生在美国一切安好,正在探访各地机器厂,怎也得在那里呆几个月——好了,现在上工。”
她不做那剥削工人的无良资本家,但划水也得有限度啊亲。
众人这才记起己天为什在这,几声难为情的讪笑,回归状态,分散去干活。
林玉婵将容闳的信件收好,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这最后一封寄美国的信,与早先其他数封不,信封上留了地址!
Wilrd Hotel
17 Market St. Hartford, eticut
Uates of America.
容闳已经于康涅狄格州一个中级旅馆榻。信中言道,由于要等待订单排队和机器制造,要至长住好几个月。
林玉婵兴冲冲地提笔,开始给容闳写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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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姑娘呀,你带来的那份洋行齐价合,大家都研究过了。”常保罗喜气洋洋地说,“欧洲那边,有人造了更高效的纺纱机,年洋行接到的欧洲纱厂订单翻了五番,印棉也涨价,所以会从中国大量收棉花。价格也会涨。我已让三娘家里多置棉田,换优种,新来的五位兄弟姊妹中,我管老赵要了个,从现在起,就开始预订优质棉田、机器和仓储,晚了就抢不过别人啦。”
原棉价格好似龙卷风,在新的一年里越吹越高。有商会的信息整合,不华商都改行或者增加棉花业务,打算投身其中,搭上这班快速便车。
博雅公司已有去年的基础,起步比别人早一些,此时游刃有余。
林玉婵有一点小小私心。金亨泄露的那份合,博雅的己人都已吃透了,但是在商会例会里,她并没有全交代,而是根据外部商业环境,选择性地放信息。譬如洋行统一想搞生丝价格,她就把齐价合里关于生丝的收购份额放来,让做生丝的大伙心里有数,不至于被打得措手不及。
这个策略,到目前为止还算有效。义兴商会声名鹊起,短短一个月内,加盟成员增了一半。
而且别人是跟风,林玉婵心中有底。她从容闳的信中读到,美国的内战依然没有止歇的迹象。美国北方多数机器厂都转做军工,制造国家急需的要件,导致容闳一个外来客,生产民用机器的订单被排到了好几个月以后。
虽然林玉婵知道这仗明年就打完,但以目前的资讯来看,世界原棉供应持续紧张,价格持续走高,这是必然的。
所以她授意常保罗,棉花的收购加工放手去做。有义兴商会的信息整合,不会像去年似的,被洋商精准狙击。
至于茶叶业务,就没这春风得意。
老赵还没开始汇报,忽然洋楼门
风铃响,进来一个跑街伙计。
“几位老板,实在不好意思。”伙计团团一揖,捧来一纸合约,“我洋行最近资金周转上有些困难,东家思来想去,在您这订的茶叶合约只先送还,等日后再找机会签……命小的一定要跟各位老板好好告罪,大家以后还是朋友……”
唠唠叨叨说半天,“告罪”的诚意满满。林玉婵心里上来点脾气。
几千斤茶叶还说不要就不要。洋行都是背靠外资银行,且对大宗茶货有收购份额的,哪就那容易“资金周转不开”?
老赵面露不满之色,蓦地打断那伙计的话:“怕不是换了别家茶叶?德丰行?”
伙计脸色一僵,滴水不漏地笑道:“东家拿决策,小的只管跑腿,什都不懂。再会,再会。”
……
伙计走后,洋楼里几个人面面相觑。
赵怀生打破沉默,扭扭捏捏提来:“最近几天,这事不是第一次了。林姑娘,要咱博雅精制茶,暂停生产一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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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林玉婵一怔, 随后笑道:“容先生不允许啊。他转让博雅的条件之一,就是茶叶牌子不砸。”
博雅精制茶是博雅的发家功臣,谓三朝元老、糟糠之妻, 哪说弃就弃。
“刚才那伙计不是第一个来毁约的!”老赵心急, 低声说, “就那个德丰行,简直是瞄着咱的产品对付。他倒是不敢明面上招惹咱, 见到咱的人都躲着走, 但咱把货送去哪,他立刻也去哪里卖。他卖的茶叶, 总是比咱的质量强那一丢丢。久而久之, 抢了咱不客。总之,现在精制茶的业务完全是贴钱。你那个小徒弟毛姑娘——”
林玉婵问:“不是让她研究德丰行的秘方配置吗?”
老赵摇摇头, 面带不悦:“每次去, 她倒是煞有介事的忙忙碌碌, 就是不知道在干什。问她,她就说遇到各种困难, 如果去德丰行的炒茶间里看一眼就好了——你说这不是废话, 若是咱真去观摩人家炒茶, 花钱给她做实验干什?”
林玉婵点点头, 表示理解老赵的心情。
她倒不觉得毛顺娘是偷懒。她要真想划水,回家给己绣嫁妆被子, 不比天天泡在茶叶堆里强。
那个小姑娘虽然机灵, 但对商业买卖之类的事不太感兴趣,唯有对茶叶本身十分敏锐。
林玉婵也就让她发挥长项。
不过科研嘛, 哪一蹴而就,说成果就成果。就算放到现代, 要研发什新产品、新技术,一整个团队起早贪黑,忙碌几个月、几年才有苗头,也不奇怪。
至于“忙了几年,功败垂成”,更是常有的事。
何况毛姑娘是单打独斗,没有任何外界资源辅助。
但老赵显然对这个“白拿薪水的小女孩”颇有微词。林玉婵想了想,还是照顾老赵的情绪,笑着劝解道:“人家读书人十年寒窗,第十一年才考个功名,也不说前十年的努力是白费,对吧?你也是个茶叶专家了,你多帮帮她嘛。”
赵怀生笑道:“哎唷,我没事去跟人家订了婚的小闺女搭话
,毛掌柜不得把我打来。”
这就是厚道人,第一反应是“避嫌”。
但林玉婵不以为然:“我还是小寡妇呢,你跟我说话了?”
老赵:“……”
林玉婵:“哪个敢说闲话,我把他开了。”
破除性别壁垒从我做起。手底男女员工不沟通交流,她这老板当得有什意思。
做好老赵的思想工作,她不禁又陷入沉思。
业内已有不人注意到了“德丰”这个品牌的重江湖,很多人拿跟后起之秀“博雅精制茶”相比较。得的结论不言而喻——
行家一手,就知有没有。还是老字号稍胜一筹啊。
王全王掌柜似乎是铁了心和她对着干。正面冲突不敢,只怕又被“乡会”当练手沙包,但他仗着资历和手头的技术,摆明了不惜一切代价,在茶货市场上吊打博雅,以报新仇旧恨。
精制茶的业务日渐萎缩。翻开客订单列表,只剩当初林玉婵当垆卖茶时积累的那些忠实老客,要就是冲着她的慈善噱头来买的。
林玉婵处理了一堆杂事,始终坐不住。见老赵闲来,叫上他,打算去探探德丰行的底。
*
王全来到方街,面对两个开着张的面馆,果断选择了便宜的那个。
不是他甘贫贱,而是照顾老朋友的味。
黄老头早就等在凳子上,一盏茶,抿得正香。
王全叫了两碗面,两人客客气气地推让一会,各开吃。
“那个死妹仔财力雄厚。她用买棉花的利润补贴茶叶,一时半会倒不掉。”广东佬王全没注意面条里放了辣椒,稀里呼噜吃得满头大汗,一边火气十足地抱怨,“我手里的钱快不够用了。黄老板,你给我介绍的那个炒房生意,千万别岔子啊。”
黄老头不紧不慢,往面条里又倒两勺辣椒油,看得王全头打颤。
辣椒是穷人食品,辣味加上咸味,以弥补菜品的不足。黄老头贫苦日久,好这一。
但他一开,完全不是穷人思维。
“上次没奈何她,王老板难道就轻易言弃了?凡事重在坚持嘛!”黄老头摸着眼镜腿,耐心给王全支招,“姓林的女子现在嚣张,是因为她手里有钱有客。等你夺了她客,让她挣不到钱,还会有那多人给她撑腰?你在上海呆了这久,见过几个免费管闲事的傻子?到时候你再把她悄悄地抓来,送官府判个逃奴,她那铺子不就顺理成章归你了?你不是说她那老爹早抽烟抽死了?连苦主都没有!——王老板哪,你是商人,是大财主。她呢,一个女人,没根基没背景。拿什斗你?”
一套一套的丛林社会经验,听起来非常服人。
王全点点头,深表赞。
其实他己也是一般想法。被黄老头这一说,感到十分的共鸣。
“是,”王全喝了好几盏茶,总算把那辣味压了去,皱着眉头说,“是现银有点不够用了。黄老板,咱明人不说暗话,如果你手头有周转……”
黄老头摇摇头,愤恨地说:“托那林姑娘的福,小老现在还真赚不到什钱。不过,你以继续投资房产股票呀!”
王
全苦笑。调动的现银,都已经送到“英联房产公司”去生利息了。他总不再变本金来。
黄老头见他为难,眯着眼,嘴里吐着一阵阵辣味,小心建议:“其实,王老板不妨试试抵押借款……很多炒地皮股票的人都这做,一本万利。等赚了利息,再赎回来便是……”
王全微微变色。直觉告诉他,风险有点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