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头嗤之以鼻:“不冒险怎赚钱?你广东人不是常说爱拼才会赢?”
王全忍不住提醒:“那是福建话。”
“差不多啦。”黄老头笑道,“总之,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想当年我揣着五十银元来上海,差点死过多次,才挣后来一番身家。不是我埋汰你,王老板,当年我要是像你一般谨慎,如还在某个棉花铺子里跑堂呐!”
王全忍了又忍,忍了一句“广东和福建差很多”,还待再说什,忽然,有人端一碗面条过来,礼貌说:“拼个桌?”
王全一抬眼,见那人一身长衫,腰间挂个烟斗,穿得比己都体面,居然也来这寒酸面馆填肚子,心道:“死要面子。”
跟这种穷酸没什好交往的。王全不耐烦挥挥手:“谈事呢,不拼!你到别桌等等去。”
赵怀生礼貌告辞,了门,顺手把面条送给墙根一个乞丐。
走过一条街,进了个中档茶楼。林玉婵已经点了单,茶博士送来碗筷。
“林姑娘,”赵怀生坐,很放松地端起一碗鸡丝粥,“那个跟你有仇的王掌柜,你猜猜,他如和谁混在一起?”
*
“噗。”
林玉婵刚喝去一粥,差点全喷来。
王全居然和黄老头混在了一起,谓臭味相投。
这黄老头,从携款消失以后,她就没在花衣街见过,以为他被“乡会”抵制,没生意做,早就在上海混不去了呢。
没想到,居然还在附近溜达。看来是有意避着她。
人有百态。有些人像温室里的异国奇花,盛开时鲜艳璀璨,但那水土只要有一丁点不对,立刻败落不复往常;有些人则像是丑陋的杂草,不管飘到那里,给点水分就扎根,然后乱蓬蓬的喧宾夺主,好像凭借一点顽固的生命力,就成为世界的主宰。
既然再相逢,就是缘分。既然敢再来惹她,林玉婵也不白给他当沙包。
她问:“他聊什?”
“无非是怎对付你。姓黄的如是他军师。”老赵本是宽容厚道的性子,此时居然忍不住一个冷笑,摸着长胡子,作个军师造型,“我真是不明白,以王全的底子,踏踏实实从头做起,去码头搞大宗茶货,一样慢慢赚钱。他跟你什深仇大恨,为什一定要砸咱博雅的牌子、夺你的铺子呢?风险这大的事,哪比得上稳扎稳打,一点点赚钱?听你讲过,他也不傻呀!”
林玉婵觉得己知道原因:“并不是他多恨我。他……大概已经不知道该怎白手起家了,只打我的主意。他买房产股票的事,多半也是黄老头撺掇的。两个人各取所需,倒算不上朋友。”
过去在德丰行,王全谓翻云覆雨,分分钟几万两银子的买卖,早就把他的胃养大了。如要他回到几十年前,从几十两、几百两的单子开始签,他多半没这个耐心。
正如许多中了彩票奖的普通人,奖金挥霍完毕之后,再也回不到过去那朝九晚五的社畜生活,中了奖反而破产,这是人性的弱点。
就说林玉婵,如不说大富大贵,起码奋斗小富即安,随时去茶楼吃一顿像样的点心。如果突然剥夺她的一切,让她一文不名地重新开始,
从一天管两顿饭的力夫做起——落差是肯定会有的,干劲是肯定不足的,捷径是肯定想走的。
林玉婵分析道:“所以王全多半还会继续把资源都倾斜到跟博雅的竞争上。咱的精制茶不停产,继续跟他斗。我不信他炒房炒无穷无尽的钱来。”
她顺便敲打己,在大清做生意,挣万贯家财都没有保障。己现在充其量算是小康水平,不“死于安乐”。
王全和黄老头并肩从小面馆里来,急匆匆地走上街。
林玉婵放茶钱,远远跟在后头。
王全先回到德丰行现在的行址——其实不过县城北门外一个不起眼的小门脸。待了一会,又门,去了附近的“鼎盛钱庄”,在门犹豫了一会才进去。来的时候,胳膊底夹着一个厚厚的文书帖袋,是钱庄拿来放汇票银票的。
然后王全转弯,看那方向,是去“英联房产公司”。
销售员张百万热情迎,把他俩迎进去。
门的时候,王全手里又多了个帖袋。他和黄老头拱手道别,然后己带着个仆人,双手护着帖袋,低头往回走。
林玉婵从容追上,笑着打招呼:“王掌柜。”
王全吓一大跳,意识把那帖袋往身后藏了一。
“妹仔?”
这个被老豆卖了换大烟的小女孩,初见她时还是缩头驼背、见谁都害怕的怜虫;不知从何时起,她竟似完全变了一副模样——长高了,肌肤丰泽了,笑起来的时候容光焕发。美则美矣,却让他平白感到不适。
王全不敢像上次似的,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惹她。果然,妹仔还算识相,看了看不远处的巡捕,也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召唤一群狐朋狗友来壮声势。
两人相对无言,一男一女,一老一,交换着互相不服气的眼神,不知情的还以为是亲戚吵嘴,长辈训小辈。
“王掌柜,发财了?”
林玉婵盯着他手里的帖袋,不无眼红地问。
王全哼了一声,“你管不着。”
林玉婵故意看他身后:“这钱是谁给你的呀?”
王全冷笑不答。
炒房致富这种发财捷径,怎随便告诉别人呢?
“你管不着。反正你要知道,你博雅的茶叶很快就卖不去了。你要是敢再增产,我就反诉你偷我秘方,擅牟利,叫衙门传唤你!”
林玉婵冷笑。严格来说,她的炒茶手法确实是在德丰行学的。但这年头没有什知识产权保护,伙计跳槽、顺便把前东家的商业秘密带到一家,简直是太常见的操作。就连洋行的商标也经常被中国商人山寨。工部局的法令也禁不住,洋行只认倒霉。
王全不外乎是威胁她,一个女人进了衙门,不管有没有罪,都得体面扫地。要是她不敢对簿公堂,就乖乖把茶叶生意拱手送还,他也许不追究“奴婢私逃”的罪过。
要是她坚决和德丰行竞争呢?迟早把她打垮,到时候把这妹仔搓圆捏扁,还不是任他处置。
王全想起黄老头给他支的招,不由得将手里的帖袋又捏紧了些。
林玉婵点点头,欣然应战。
原本对王全的专业水平还有所忌惮。但
如王全跟黄老头沆瀣一气,她反倒没那顾虑了。恶人有恶人磨,黄老头这种底线低过马里亚纳海沟的人渣,会对王全无私相助?
“这样才对嘛。”她故意冷笑,不但不服软,反而拱一句火,“上海洋场的规则,您看谁不惯,就在生意场上见真章,别使什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什贩猪仔啊,送女人啊,一概没用的哦。”
王全听了一耳朵夹枪带棒,气得七窍冒烟:“你敢教训我?”
还“生意场上见真章”,说得冠冕堂皇,好像她很守规则似的!
就她那些一呼百应的“乡会”,绝对不是什正经乡会!
“你等着,你那些破茶,个月就一箱也卖不去!我说到做到!……”
他不再理会林玉婵,转身拂袖而走,叫车回商铺。
让所有伙计师傅开足火力,加班加点,把她的市场份额全挤掉!
他现在有钱!烧得起!
*
林玉婵闪身进入“英联房产公司”,跟销售员张百万攀谈。
“那个是您舅父?”张百万又是好奇,又是感慨,“刚才你在外面吵什呢?”
林玉婵半真半假地说:“是啊。舅父管我家借钱,说炒地皮一本万利。我家里人不意,说从他投资你的股票以来,就没看到他往家里拿回一分钱,准是被骗了。方才路上相遇,就吵了几句。”
王全购买房产股票的事,己做得偷偷摸摸,唯恐被别人知晓这财富密码,更不会对销售员倾诉他和林玉婵的恩怨情仇。
销售员先入为主,马上信了林玉婵的话,忙道:“不会不会,敝号在工部局正规注册,绝对不会骗人。王掌柜赚的钱都投到生意里去了,没拿回家也情有原——太太您是不知道,他把家商铺,上上的资产、器具、还有库存的那些新茶老茶,全都抵押换了钱,如全投在敝号的股票里。方才他是来取分红的。不瞒您说,这一次的分红,又比您上回来问时增加五成。太太您别犹豫了,赶紧投资吧!”
林玉婵听着张百万天花乱坠地夸赞王全的魄力,心中只是惊愕无比。
他把德丰行的账面资源,全都抵押炒房了?
刚才他去钱庄,就是去干这个的?
难怪他有恃无恐!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经历几年狂风骤雨般的亏损,怎也得有几万两的家底吧?
她试探着问:“房价还在涨吗?”
“不是!”张百万不假思索地答,“就太太上次请小人估价的,那座西贡路的洋楼,上次是六千五百银元对吧?——幸亏太太没手,如果现在卖,至七千五,小的不骗你!太太若有心,小的天就以帮你挂牌。你若舍不得卖,也以将那洋楼抵押,换来的钱财投资我的房产股票,这叫以房生房,利滚利,源源不断的发财啊太太……不过这股票眼也贵了。上那次是一百两银子一张不是?现在您要买,得一百二十两银子一张,限量供应,欲购从速,明天肯定还会再涨价……”
林玉婵听得一身鸡皮疙瘩。销售员的才真不是盖的。她觉得己要在此处再待半小时,非得被他忽悠得卖房□□不。
至,她知道王全的钱是哪来的了。这阵子上海房价
持续飙升,连带着房产股票的价格坐火箭。单是那定期取的高额分红,就足够支撑他不计成本地生产精制茶,和博雅台竞争。
林玉婵转身门。
销售员连忙拦住:“太太不考虑一吗……”
林玉婵笑道:“既然我的小洋楼估价涨那快,我决定继续捂着,说不定到了月此时,再涨一成呢!以后再说啦。”
张百万被她“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一时间语,只好拱手:“太太再……再会。”
*
林玉婵转过街角,和老赵汇合。
“王全把全部身家都押在地产股票上了。”林玉婵吩咐,“咱只要抗住他的倾销,等他哪日资金链断,咱就不战而胜。别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