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感叹:“太萧条了。”
两人从阴差阳错,双双来到上海定居,几年里见的都是烈火烹油的洋场繁华,仿佛一切都如冉冉的热气球,只会越升越高;如头一次,热气球触到天顶,终于见识到经济停滞、甚至滑时,那跌落断崖般的急速滑坡。
林玉婵不禁想,在二十一世纪的上海,如果城内人突然蒸发三分之二,会是什后果?
难以想象。但这荒谬的情景,在大清成为现实。
“阿妹,缺现银吗?”苏敏官忽然幸灾乐祸地开,“你那西贡路的小洋楼,我依旧银元三千。”
林玉婵忍俊不禁,又忍不住心疼。她那小洋楼,鼎盛时期估价银元七千五。是照地价这个跌法,洋楼眼还值不值三千,她都说不准。
她忽然想起什,问:“义兴上,没人买地产公司的股票吧?”
“有几个。”苏敏官悄悄和她袖子相接,小拇指勾住袖里的小拇指,摩挲着,轻声说,“我发现后,都勒令他立刻卖掉了。一进一,还赚了几十两银子。”
林玉婵故意作捶胸顿足状:“我也早该买几十张,然后上个月卖掉,赚三倍本钱,半年博雅就不用开张了!”
苏敏官嗤笑:“马后炮。敢想不敢做。”
忽然,只见前方的路边堵了人。苏敏官放开她的手。
原本清静的大马路,左右两侧都门罗雀,唯有一处门脸外面,挤了将近百人,大部分都是百姓。有读书人,有中小商贩,甚至还有几个老太太。
“开门!开门!”
众人用力拍着那紧闭的西洋铁门,发愤怒的喊声。
“开门!我要卖股票!”
铁门上方有一牌匾,上书“鸿光地产公司”。
这铁门厚重铸花,价值明显不菲,“鸿光地产公司”想必也曾经是沪上百姓争相捧着的聚宝盆。是日,不论愤怒的民众如何敲门,里面就是没人应。
“我在这里买了一千两银子的地产股票!”一个生意人模样的后生往地上一坐,朝众人哭诉,“那是我全家几十年的积蓄!全因听信了那无良伙计的诱骗,以为生暴利,我几次想把那股票卖掉,落袋为安,禁不住那几个伙计的花言巧语,承诺随时回购,因而留着没卖,谁知日,叫门不开,难道他打算赖账不成!乡亲,咱都是鸿光公司的股东,里面不管躲着谁,天必定要给咱一个说法!”
其余人大声附和:“就是!他不开门,咱给砸开!五百两银子一股的股票,他说过,随时回购!他敢不兑换,咱就砸了他的店,把里头值钱东西都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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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一声,铁门竟然碎了。原来那“西洋铸铁”竟是西贝货,空心,里头填的是碎木屑!
愤怒而恐慌的百姓冲进地产公司内部,发现早就人去屋空,只留一地垃圾,还有一个来不及带走的旧皮包,包里还有一沓油汪汪的公司股票。
真真是“皮包公司”。
有些人当场哭声来。
有几个神经比较坚韧的,扶老携幼站起来,打算去工部局鸣冤告状。
远远看到一对青年男女驻足观看,
还以为是苦主,挥手叫道:“喂!先生太太,我要去报官,你来不来!登记的人多些,追账就顺利些!”
苏敏官才不管这些人死活,一转身,迅速揽着林玉婵离开。
绕路拐上外滩,还没喘气,又看到几家英资银行门排长龙,无数穿长衫的体面商人如坐针毡,在闷热的天气里排大队,衣衫汗迹斑斑。手里捏的,包里揣的,全是股票。
不于“皮包公司”,许多有规模的地产公司,由银行承销股票,在银行窗进行买卖。这种股票普遍被认为比较靠谱,风险小,值得投资。
只是投资门槛稍高。而且对普通人来说,运作方式太陌生。因此到银行买卖股票的,多是家底丰厚的官僚生意人。
但这些官僚生意人,此时也都体面扫地,领和腋窝面浸透汗水,一边扇扇子,一边交头接耳。
“百两有人买吗?前天还是百两!——没有?三百五十两?……三百两?”
这边卖盘积压,那边无人接盘,银行里的华人柜员清闲得很,甚至打起了牌。
股民只力更生,有人灵机一动,向过往行人兜售股票:“如我等急需用钱,这才贱价抛售。大家快来抄底呀!票价马上会回升的!”
还真吸引到了几个不明真相的闲人。打听到地产公司的股票原本面值百两,如跌到三百两,当真是抄底买入之良机,遂跃跃欲试,左右打听。
有人稍微清醒一点,想起来:“那多新工地,怎都停工了呢?大家都回乡,房子谁住?地产公司怎赚钱?”
立刻有七八人答:“嗐,最近是有不人离沪回乡,但你想想,那乡多脏多臭,多不干净!他住得几日,还不得想念上海的方便快捷?还不是得回来?早晚的事!这地皮绝对不会荒废!”
闲人觉得有些道理,踟蹰要掏钱。
突然,外滩码头一阵骚动:“有人跳江啦!”
跳江者死志已决,旁人拦不住,只看到一个迅疾跃的身影。江水浑浊发臭,大小船只堵得横七竖八。等有那大胆的船夫靠近,把人捞来,眼看救不活了。
巡捕赶到,把那溺水的尸首抬到岸上一看:“啊,洋人!”
一个穿着整齐西装、头发理得短短的洋人,脖子上还挂着十字架,想不开,跳了江!
立刻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就连那排队卖股票的也有人开小差,过去围观。
马上有人认来:“乖乖老天爷,这不是那‘吉布森房产公司’的洋老板!英国的吉布森先生!他不是很阔绰!去年还置了一栋花园洋房!”
几个股民突然脸色大变,望着手里那“吉布森房产公司”的股票,一屁股坐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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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行合上沉重的门板。贫民探头探脑的看热闹,对于“有钱人倒血霉”的桥段喜闻乐见。
林玉婵远远看着码头上那苍白的洋商尸首,不由攥紧了苏敏官的袖子。
她忽然说:“快,咱去‘英联房产公司’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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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联房产公司”门也聚了一群人。有真的股东,
也有看热闹的。
好在既没人跑路,也没人杀。销售员张百万正在团团拱手,声嘶力竭地恳求:
“大家不要挤兑!如股票只是暂时跌,很快就会回升的!不要跟风啊!——啊,一定要卖?……敝号如银根吃紧,暂时收不得这多股票。但是——这里卖不掉以去别处!敝号在宁波、苏州、汉都有分号,大家以去别处试试。总号在香港,那里银行多,也以托人去那里卖!敝号财力雄厚,有这多分号,我绝对不会跑!跑了天打雷劈,祖宗十八代棺材里翻跟头……”
堵门的人群然不买账,都说己手里的股票如哪里都没人买,公司必须给个说法。
有个大老板模样的中年人陪着小心,问:“我不要如的股价,就以当初的票面价值五十两一股,请你将股票收回好不好?手头实在是周转不开,先兑一半也行……”
林玉婵在街看热闹,一边幸灾乐祸,一边低声感慨:“王掌柜还真不简单。”
别人都在发愁“额利润泡汤”,王全却比旁人多一步理智,只求拿回本金,一部分本金也行,尽减小损失。
但英联房产公司如已是空壳一座,洋老板早就归国跑路,剩一个弃卒张百万,别说五十两,就是五两银子一股回购,也是有心无力。
“大家再等等……”
一个佝偻肮脏的身影,悄悄溜那一盘散沙的砸门众,贴着墙,慢慢往外走。
林玉婵抢上一步,叫道:“这是谁!他怎偷偷跑了!”
乱哄哄的嘈杂声中,一声尖锐女声鹤立鸡群。
众人一转了一百八十度,上百只眼睛看向了那个花白辫子的人——
“老黄!”有人大喊,“你不也是苦主?你怎走了?你不要银子了?”
一子十几人叫起来:“黄老板,你怎走了!”
王全脸色煞白,比旁人反应快了几秒钟,终于意识到——
“黄老板!你不许走!大家拦住他!黄老板,当初就是你拉着我买英联的股票,赌咒发誓会赚大钱!你天走了是个什意思!你——难道你和他是一伙的?枉我还拿你当朋友!”
众人一子如梦方醒。几个月来,那个看似左右逢源,创业故事一大堆,热情拉着他投资地产股票的“黄老板”,敢情是个深藏不露的托!
黄老头无路去,被人一脚踢倒,顺势抱头蹲,嘶哑地喊道:“股价高的时候,你一个个对我千恩万谢,请吃席请嫖女人请抽大烟,谁想到日?我不是一遍遍的告诉你炒地皮有风险?谁叫你不早卖?捂到现在股票不值钱,怪我?你怎不回家找妈去呢?!让我走!”
“狡辩!你敢说你介绍我买股票没拿抽成?”王全已然和这个老朋友反目成仇,一把摘眼镜,阴沉着怒斥,“还钱!找不到这里的东家,你都得还钱!大家上,把他和那个张百万都扣!让他家里人来赎……”
这算是很理智的提议了。惜周围的男男女女,都沉浸在积蓄成空、万贯家财不翼而飞的极度愤怒中,王全的话他根本听不进去。
霎时间,拳打脚踢。张百万年轻机灵,鼻青脸肿地冲人群,一溜烟跑了。黄老头躲闪不及,被一拳打
中肚子,又被一脚踢中小腿,额头磕在马路边,疼得在地上蜷成一团。“
“老冤枉……我、我也是苦主,我的佣金也都买了他的股票……不信你看,你看啊……我买了足足十股……”
辩解声逐渐化为惨叫,惨叫变成`吟,越来越弱。
苏敏官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会,轻声提醒:“再这样去会人命。”
林玉婵纠结了好一会,一横心道:“不救!咱要是去干预,人家把咱也当伙给打了!”
黄老头死有余辜,她天还就见死不救了,活该!
她把目光从黄老头身上移开,看到王全在圈外长吁短叹,捏着手里的一沓几近废纸的股票,不知何去何从。
她突然想起什,轻声和苏敏官商量:“他把德丰行的大量资产,抵押在了‘鼎盛钱庄’!——苏老板请教一,钱庄对于客无法赎回的资产,一般怎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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