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钱庄的抵押物……”
苏敏官不露痕迹地看她一眼, 嘴角浮起笑意。小姑娘野心还挺大。
“看钱庄的实力。”他看腻了暴民揍人，随着她在空荡荡的梧桐树大街上散步，“一般会先拖上一年半载, 若催到款, 或是那借债的另有抵押物, 办了延期借贷，那是万事大吉；若实在还不起, 厉害的钱庄直接派人收房收家具, 逊一些的打官司讨。若是那实力不济的小钱庄，被借债的先一步溜之大吉, 只认倒霉, 这一笔账就算是坏账。”
林玉婵连连摇头。大清的金融业真是乱象丛生，完全没有监管。难怪苏敏官不喜欢把现银存钱庄——一准被钱庄挪用去随便放贷, 到期收不回来。
“不过, ”苏敏官忽然又说, “阿妹，最近炒地皮这火热, 抵押资财换钱炒房的, 不止王掌柜一个吧？”
林玉婵：“……”
一语点醒梦中人。钱庄利息高, 不怕一两笔坏账；若是人人都赖账, 钱庄也要垮的呀！
如果她是钱庄老板，眼看借债的一个个因股票而破产, 己借去的款子眼看一笔笔打水漂, 肯定没心思拖个一年半载去催讨，肯定会尽快将抵押物变现, 先保钱庄的命再说！
如商界几乎人人炒地皮，人人都亏钱。在这时刻, 手头有现银的就是大王。
她兴奋得手抖，摇晃苏敏官袖子，轻声央求：“陪我去鼎盛钱庄走一趟！”
苏敏官摇头叹息：“不是说好陪我来逛街吗？我早刚回来呀！现在我要去吃生煎。”
差点忘了，怎让他白帮忙。
她甜甜一笑：“要是真做成这笔买卖，我给你两成佣金。”
开十分大方，这机会一辈子不见得有第二次。
苏敏官忘记生煎，转身就走，大步流星，比她走得还快。
如义兴的生意也不好做，在官府的管控之，“回乡客运”基本不赚钱，偶尔还亏本。他也在留意各种浑水摸鱼的机会。
一边走一边回头警告：“鼎盛钱庄的华掌柜，我接触过，老古板，未必肯跟你详谈。”
“佣金两成五。”
苏敏官嘴角一翘，加条款：“德丰行家业大，你手头的款子不够用。”
“我这几个月很小心，一直留着现银。”林玉婵追逐他脚步，得意道，“真不够的话，想必苏老板手头宽裕……”
“按比例入股。”
林玉婵心脏漏跳一拍，随后打马虎眼：“八字没一撇的事。”
然后又补充：“业务并入博雅，你已经是股东啦。”
“作为博雅三成股东，本人真心建议你慎重考虑，”苏敏官向后斜瞥一眼，低声道，“王全也来了。”
王全毕竟是沉浮商海几十年的老油条。己手里的股票已经是沉没成本，不管值多钱，短期内都没法换成银子。他的心思立刻转移到更紧要的一件事上：钱庄贷款。
他悔不当初啊，为了迅速致富，听信那黄老头的鬼话，不仅把德丰行的账面现银拿去炒地皮，而且居然还办了抵押贷款——现在这钱怎还？
时心头恨恨。若德丰行
还是当初那般家大业大，他上有齐老爷调度，有文书账房一群助手，就说那个好脾气的詹先生，在他铤而走险的时候，说不定会劝一劝。
现在呢，手全是废物，德丰行成了他的一言堂。他一个决策疏忽，就有葬送整个茶行的前途。
必须尽快去钱庄，办理延期还款。
不还得钱另说。总之得先给己续上命。
王全一路小跑，来到了鼎盛钱庄所在的大街。
一眼望去，他眼一黑。
钱庄门也围着不人！
“掌柜的，我老爹把他的棺材本都拿去炒了地皮，眼血本无归，正在医馆急救呢！——这里是我的现银庄票，五百两，三月期，我宁愿利息不要，赶紧给我取来，阿弥陀佛，人命关天，救救我爹啊——”
“我也要取钱！我知道你放贷给人炒地皮，我不管，我就是要取钱！”
“大家听好，利息不不要，不挖己人墙角！咱众一词，必须连本带息都取来！”
“我取一百两！不多，先收我的票！”
几个伙计连声哀告，就差跪了，一个个请求储稍安勿躁，若非急用钱，请过几天再来。
………………
钱庄和地产商沆瀣一气，一个滥发股票，一个无脑放贷，给上海滩开了个无限金钱的挂；如游戏玩不去，双方一损俱损，机灵点的储都赶到钱庄提款，唯恐钱庄倒闭。
王全纵是老字号茶行大老板，在挤兑的各金主之中也排不上号，踅摸一圈，只乖乖走到队尾，耐心地排起来。
期待着好说好商量，让钱庄给他宽限几日。
排着排着，忽然余光看到人影一闪，似乎是那个他碾压不死的小妹仔，堂而皇之地带着人，插队进了钱庄大门！
王全：“哎……”
回头看了看身后那迅速集结的队尾，还是咬牙跺脚，没舍得追上去。
话说回来，就算追上她，又怎样呢？
如他都快身难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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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吉祥，姑娘吉祥，喝茶喝茶。”
鼎盛钱庄大掌柜华炳盛亲陪座，让人上了茶。
面前坐着一位二十岁头的生意人，生得一表人才，举止沉稳利落，华掌柜不介意叫他一声“老爷”。
“老爷”意味着全家之主，意味着大权在握，意味着他已经拿到了通往高阶社会等级的入场券。
年轻人被叫一声“老爷”，通常也会十分受用，就像姨太太被叫了“太太”，虽然表面上谦逊几句，其实心里暗爽，最多谦虚几句，就半推半就的接受了。
华掌柜还记得一年多以前，这个年气盛的船老板非要买蒸汽轮船，定金都交了，接来一个极为寻常的贷款操作，却被所有外资银行拒之门外；他谦卑地来钱庄贷款，华掌柜当时已得洋行指示，不给他放一文钱的款；三两句，把这姓苏的打发门外。
如风水轮流转。苏敏官显然没破产，而且似乎还混得不错。而钱庄现银吃紧，有钱就是大爷。华掌柜只好暗暗盼望苏敏官不计前嫌，日稍微拉他一
把。
于是恭谨地叫了声“老爷”，以示诚意。
谁知人家不买账。忍俊不禁，朝旁边的姑娘轻声道：“我那老？”
华炳盛心里咯噔一，连忙尬笑：“爷，爷，您是爷，天之骄子。来来，喝茶喝茶。”
一边心里埋汰，叫老爷是抬举你。看你那气质也不像个大家长。还随身带女人，简直轻佻得以，最多就是个纨绔爷。
世道不公，一个纨绔爷都挣大钱，他一个辛辛苦苦开钱庄的，每天从睁眼忙到天黑，现在怎样？铺子眼看要让人砸了，简直是老天不开眼。
门外挤兑的人群闹得欢，门槛踢得咚咚响。华掌柜只得暗暗祈祷，这声音别扰了苏爷投资的兴头。
“所以，爷要存多款子在敝号？”华掌柜寒暄几句，急不耐地进入正题，“小的别的不敢夸，给您争取个额外高息是没问题的……”
苏爷左耳进右耳的听着，半天才似忽然反应过来，笑道：“哦，不是我钱。我只是顺道陪友商来坐坐。是林姑娘对你手里的抵押物感兴趣。”
华掌柜大为惊讶，格外看了看那林姑娘。
“友商”？
这姑娘方才似乎也我介绍了一遍，但华掌柜满心满眼都在苏敏官身上，至于他身边的女眷，华掌柜认作风正派，始终面朝着苏敏官，并没有往她的方向多看一眼，默认是小爷带来闲逛的姨太太。
再细一看，“姨太太”眼中确实有点精明细致的光，不似那闺阁庸妇。
友商就友商吧。苏爷也真有情趣，比他年轻时会玩。
华掌柜一愣神，这林姑娘开讲话，就漏听了一个开头。赶紧集中注意力，放平心态，假装己是在跟一个寻常后生讲话。
“……所以姑娘是对那个……那个茶行感兴趣？”
华掌柜挺高兴。他的钱庄放款标准极低，偶尔收缴的抵押物也良莠不齐，一般来说，收归之后，得好长时间才找到买主。
眼有个现成上门的接盘侠，他不免拿捏起腔调。
“实话说，资产还算优质，有门脸家具，有器械工具，但……”
“但还款日还没到是吗？”林玉婵立刻接话，“王全抵押时的地价估值虚高，如地价跌，据我所知，钱庄有权利立刻催还一部分款项，或是让他补充抵押物。而他手中的股票价值已不足以补充地价的损失，其余的抵押物更没有。所以……您不妨开个价，如果债权人逾期，我以立刻接手，帮你免掉时间上的损耗。反正经营茶行你也没经验，收不到太多孳息，白拿着还要花钱维护——这样，给多折扣？”
华掌柜一愣神，不免转头看苏敏官。
这小姑娘什来头？还满“估值”、“债权人”、“逾期”、“孳息”，好像她真懂似的！
这是孙武子教女兵，来他这里刷经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