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记旁听的外国侨民鱼贯而入。
看热闹的中国百姓被推到“华人止步”的牌子后面。许多人不满地喝道:“老爷明鉴,这案子里有中国人,为什不让我进去听?不公平!谁知你会不会徇私!我以站在门外——”
轰隆!炮舰一声吼,领事馆门恢复平静。
林玉婵跟康普顿小姐一前一后,好不容易挤到领馆那雕花西洋杉木大门。康小姐先进去,林玉婵眼前一花,被中国卫队拦住了。
“华人止步!喊那多遍没听见?”
林玉婵:“我是来参加庭审的……”
“屁,中国人怎参加洋人的庭审,走开走开!别挡路!”
林玉婵摸一张纸,“我是班内特先生的代理人,这是领馆寄来的通行证……”
“哪捡的?”戍卫根本没听懂她的我介绍,反而一子警惕起来,“还回来!给我!”
林玉婵再三解释没人听,眼看那戍卫要来动手推她,气得扭身就走。
在中国的土地上,中国人合法参与公共事务,被中国人拦在门外。
她绕着领馆围墙走圈。英国人我保护意识很强,但统筹力略逊,每个小门侧门都守着人,都只知道拿一句“华人免进”噎她。
忽然,从一处偏僻走廊朝外的窗里,伸一双戴丝手套的手。
林玉婵大喜,搬两块砖头垫脚,拉着康普顿小姐的手,连滚带爬地翻了进去。
第212章
“花生瓜子茶汤玫瑰露……”
一群中国闲人舍不得离开领事馆, 动围坐在领馆外面的马路边,竖着耳朵,捕捉里面传的声音, 猜测审案流程。
有小贩趁机来兜售茶水饮料。
“给我来碗醪糟汤。”
一个穿灰色纱衫的年轻人递去几文钱, 端回一碗糖水, 坐得离人群远了些,模仿着周围人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色, 不时往领馆大门瞟一眼。
他从袖子里摸一张手写便条。那是林玉婵刚从窗子里丢来的, 写明了日庭审的时间安排以及席人员名单。
他又看看远处海关钟楼上的大钟表,时间还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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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敞的领事馆门厅内挤满了人, 热气蒸腾, 显得无比逼仄。
书记员打开门,宣布大家以入座。
众侨民一哄而入, 各给己找好位置, 分辨席间的名牌。
“大法官洪卑爵士……书记员……马戛尔尼先生和他的律师……
马清臣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 胡须梳得光鉴人,在几个随从的簇拥进入法庭。马太太——郜德文走在他身边。
马清臣伸胳膊想让她挽, 都被她视若无睹。
走路的时候, 马清臣还在低声说话。
“亲爱的, 非要闹到这样吗?——虽然我之前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但……看看,这多人都将目睹你的漂亮面孔, 太给我丢面子了!你中国人的习俗, 女人不是不轻易被人看到容貌吗?来,听我的话甜心, 咱现在撤诉——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个班内
特肯定是你指使的, 你暗地里策划了多东西我不管——回家吧!我依旧爱你。等我升了官,赚了更多的钱,我保证把你那几千两银子还回你的手里,还加上利息……现在我真的拿不那多……”
他的汉语水平本来就有限,这些话郜德文只听懂两三成。她也懒得费心破译。她看着那张英俊的、若悬河的洋人面孔,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她想起当初成婚时,那心头撞小鹿一般的忐忑。洋人新郎倌身高贵,穿着中式礼服,显得无比潇洒,看得她怦然心动。他还会说甜言蜜语,那些写在最私密的话本里都嫌肉麻的柔情小意,他一样样手到擒来,把郜德文一个初尝爱情的大闺女迷得晕头转向。
华夷通婚极其罕见,但宾客都很给面子,赞她“不畏世俗”,“敢为天先”。更有甚者,把她比作王昭君,说她用婚姻带给两国友好与和平。
郜德文在紧张的时,也生了满心的飘飘然,觉得己选定了一条不寻常的路,即使嫁了人,也不会沦为一个平庸的女人。
现在看来,当时那所谓的“爱情”,原是建立在这些虚幻的荣誉感之上。当一切光环剥除,当她认识到男人的好皮曩那些丑陋的缺陷,只觉得过去的己,连那些以为她觅得好归宿的亲戚朋友,都傻得够彻底。
马清臣还在絮絮叨叨,郜德文突觉厌烦,冷冷打断:“就算你现在还钱也晚了。这些话留着对法官说吧。我累了。”
她从容入座。
由于郜德文不独立庭,于是法庭在旁听席尽头单独给她隔开一个舒适的座位,还准备了茶水和纸扇,表示对官太太的尊敬。
马清臣低声怒道:“好!那我就一起丢脸吧!我不会让我的律师留情面的!”
他转向身边的泰勒律师,低声吩咐:“就按原计划办。”
这个幼稚的E.C.班内特,以为护花使者那好当?
泰勒律师是他高薪聘请的洋行法律顾问。他五官犀利,西装剪裁犀利,胸别着的钢笔都比普通钢笔犀利。他法律话术熟稔,在大英各殖民地打过几百场官司。
他已经准备充足,等那个班内特场,直接盘问班内特先生是否对马戛尔尼太太有非分之想。杀人诛心,把这班内特批倒搞臭,看陪审团向着谁!
马清臣信地往原告席上一看,有点懵。
众人也交头接耳:“那位护花使者班内特先生呢?为什没有他的席位?”
虽然E.C.班内特先生并未真人露面,但没人怀疑他的真实性。这年头没有发达的通信,也没有联网籍,长途旅行而来的英国侨民,有些护照上的名字都写错,到了租界也不用验明正身,随便登个记就成为合法居民。
E.C.班内特既然是资深由记者,真金白银地收过报馆的稿费。通过他发表的文字来看,是个如假包换的英国人。这就够了。
他的文章小有名气,日的诉讼之举有颇有中世纪的骑士之风。不人旁听就是冲着他来的。
“班内特先生昨天刚刚来信,说他感染伤寒,眼正在香港休养。”书记员尽忠职守地回答,扬起手里一封信,“他没有雇佣律师,而是指派一位中国行商做他的诉讼代理,林——”
书记员
有点头打结,不知该怎发后头两个音,干脆略过。反正中国人的姓名不重要。
“……根据以上条款,这是完全合理合法的。所以日,由这位林……林……”
书记员张着眼,在人群中搜寻中国面孔。
“玉婵。”一个喘着气的女声飘入门,“多谢您的介绍。我就是班内特先生指派的代理人。”
林玉婵抹掉眼角的汗。翻了两道窗,裙子被刮破一个,管康小姐借了个发卡匆匆夹上,一路火花带闪电的跑过来,总算没迟到。
屋子里嗡嗡人声响,书记员开始根本没把这女声当回事。等她说完半句,才猛然惊觉。
“……等等?”
不仅是中国人,而且是女的??
Lam Yuk-Sim,林玉婵在递交材料的时候,有意放弃英文名字Luna,而是用了这个对洋人来说十分拗的广式拼音,完全看不性别。所有办公人员默认此人为男。
直到开庭,她才真正亮性别,避免节外生枝的八卦。
书记员看着这个乱入的中国姑娘,她秀发柔顺,梳个蚌珠头,身穿传统的中式袄裙,轻盈的布料贴合在她肩膀腰间,即使是宽阔肥大的平面剪裁,也隐约看那窈窕的身段曲线——女性无疑。
生米煮成熟饭,也不把人赶去。书记员卡壳半天,才结结道:“好,好……请坐。真是意外啊,呵呵。”
旁听众人也目瞪呆,互相询问:“怎是个女子来代理?这合规吗?”
随即有懂法律的答:“法理上似乎没问题。这中国女人说她是望门寡——按大清习俗是寡妇,以咱的说法,依然是单身。这两种身份的女人都以作为法律主体庭。”
泰勒先生有点措手不及,一肚子“诛心之论”胎死腹中,一拍桌子站起来:“她是中国人啊!”
林玉婵听到这句,心里翻白眼。
中国人怎了,不配说话吗?
嘴上笑得甜:“我是英国班内特先生指派的代理人。我只负责忠实传达他的意思。”
苏敏官和那几个汉商人以身经验嘱咐她,在洋人己的主场法庭里,不要奢望平等对话,让他听进你的发言就是胜利。
于是林玉婵做好己的心理建设,不指望在日宣扬什平等民权。当好工具人,拿回钱就是万事大吉。
书记员也不得不为她讲一句:“英国领事馆……呃,并未发过禁止大清国籍之女子代理英国诉讼的的条例。”
《南京条约》签订二十余年,大清国赋予外国人治外法权、领事裁判权,各种条例修修补补,通常是洋人按需提,朝廷酌情答应,然后其他国家的洋人又趁机要求等待遇……
导致租界里的法律混乱而畸形,远远算不上完善。
通过某些不起眼的操作,“大清国女子以作为代理人进入英国法庭”,居然成为了很明显,但是无人意识到、也从未补上的的漏洞。
虽这说,但中国女人进英国法庭,还是破天荒头一遭。纵然合理,却不合情,很多人依然接受不,嗟叹道:“那位班内特先生,不找个别人吗?靠的男人遍地都是啊。”
小锤一响,洪卑爵士宣布开
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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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没有电影里那种全场肃静的氛围。小小的租界小小的法庭,螺蛳壳里做道场,尽管该有的席位都有,证人陪审团坐了好几排,但大部分人都相互认识,见面就寒暄。这法庭一点也不严肃,仿佛只是开了个班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