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不让那家伙多说话!虽然我也有好些词没听懂, 但他刚才至给你挖了八个坑!”
休息室里,康普顿小姐满血复活,愤怒地挥舞手臂, 粗略解释了对方律师方才的一派胡言。
林玉婵觉得好笑:“你也没听懂?”
“皇帝的新衣。”康普顿小姐嘲弄地说, “没人会承认其实听不懂他的那些话, 大家都只会点头,以免显得己没文化, 就连法官大人也是如此……这样一来, 他再提什主张,陪审团都不好违逆过甚……这样, 我一会醒来之后会去向法官抗议, 说泰勒律师那样卖弄辞藻是折磨我的耳朵……露娜,你需要直接盘问那个马戛尔尼先生, 问他为什觉得替己太太做的经济决定, 会比他太太本人的决策更理想……”
林玉婵想了想, 说:“这并非是E.C.班内特的陈述策略。他在信中并没有……”
“我现在以写。”康普顿小姐摸钢笔,“那种信纸还有吗?”
……
事在人为, 全靠随机应变。
郜德文苦笑:“我什也帮不上。”
“你板着脸坐在那就是最大的帮忙, ”林玉婵笑答, “柔弱、委屈、无助, 带着一点点坚强……哎,努力演就是了。别太英姿飒爽。”
郜德文对镜调整表情。
忽然, 有人笃笃敲门。
“我的女?”是康普顿先生, “你还好吗?”
康普顿小姐慌忙装虚弱的声音:我……我还要歇一会。”
“我在门外等你。”
“别,爸爸……你先去席上坐着。”
要是她老爸看到她和林玉婵一起来, 她就完了!
“那个姓林的中国女孩不知跑哪去了。大概是借词典。”康普顿先生有点好笑,“等她回来再开庭。你不用着急——对了, 我看她的裙子上别着一个发卡,跟你的那个珐琅发夹有点像,是你借她的吗?”
一句话晴天霹雳。林玉婵手忙脚乱地整理裙子,把那卡子转到褶皱里去。
好在这种小谎康普顿小姐还是会撒,立刻说:“……是,她在衣帽间刮破了裙子。发夹是我借给她的。”
“你真是个善良的孩子。不过记着,你是旁听的客人,不要跟庭审代理人多接触。”康普顿先生没有起疑,继续道,“那我留在这等你?”
康普顿小姐慌忙摇头。
“爸爸,”她灵机一动,隔门说,“您不需要趁机采访一马戛尔尼先生和法官大人吗?我相信这会是很好的新闻素材……”
“最近你对新闻的兴趣似乎过于浓厚了,爱玛。”康普顿先生笑道,“这个选题我已安排手编辑去做。我相信那位E.C.班内特先生事后也会给报馆投稿,给我送来第一手资料的。”
康普顿小姐脸上胀红,不敢再多话。
所谓做贼心虚,老爸这话看似无心,但好像带着点暗示的意味……
林玉婵用钢笔在手心写字,展示给她看。
“对了爸爸,”康普顿小姐最后努力,“既然我的发夹借给了林小姐,您不帮我去买一个新的?就中国市场上最普通的那种就行
……不然我的头发实在是乱蓬蓬的失仪……”
淑女的外在形象不容忽视。康普顿先生终于被说动,笑道:“我的漂亮女怎戴中国人的呆板首饰?你别着急,我去问问杜勒伊夫人。她总是随身带着一打发卡。”
皮鞋脚步声远去。
休息室里几个姑娘齐齐松气。
康普顿小姐留在休息室里继续晕一会,林玉婵听听外头没人,迅速推门抽身。
她攥紧新炉的“班内特先生亲笔函”,理着己的思路。
*
忽然面前阴影闪过。一抬头,马清臣神色阴郁。那张端正的欧洲面孔上,浮现中国官僚特有的、那种目空一切的大老爷神色。
“林小姐,我倒是小看你了。”马清臣的话音轻而冷淡,“你日的表现……真的是那位班内特先生的授意吗?还是……你己的发挥?”
林玉婵后背一紧,理直气壮地说:
“我已经在法庭中澄清过了,用不着再重复一遍。”
“班内特先生真的在香港?”马清臣步步紧逼,“而不是在现场的某个逼仄角落里,如见不得光的盗贼,像摆弄提线木偶一样,对你发号施令?”
林玉婵方才消失二十分钟,旁人对这个中国面孔不留意,马清臣是一直注意着她。
马清臣不相信,真的有一位英国男子,居然不站在己这边,而是对一个陌生的中国女子施以不必要的情和好意。他在租界里从没见过这等好管闲事的妇女之友。
是,林玉婵手中的陈词手稿,字迹优美圆滑,肯定是受过教育的英国人之手;字里行间的用辞和语法,也不像是这个中国土生土长、十八岁的中国女孩写来的。
马清臣断定,这个神秘的班内特是一切的突破。他身上肯定有问题。
“E.C.班内特到底是谁?他的名字怎拼?到底有没有这个人?”
不过林小姐的心理素质比他预想得高。被他诈了两句,她镇定若,反而笑了。
“按法规,庭审结束之前咱俩不应该说话。”
她快步走回己的席位。
也许有人会对那个不存在的E.C.班内特产生怀疑。这她已料到了。但谁主张谁举证,只要没人甩决定性的证据,班内特的人设就不会塌。
但不管怎样,要速战速决。
*
是乎意料。当大多数人重新回到席位上时,马清臣身边的座位却空了。
泰勒律师的招数也并不是永久有效。在休庭的时候,洪卑爵士已经严肃和他谈话,警告他不要卖弄辞藻,给书记员增加无端的压力。
“我的律师先生已申请离开片刻,去……嗯,临时取证。”马清臣捋着胡须,警告地瞪了一眼林玉婵,“班内特先生还有什问题,我以直接回答。”
林玉婵一怔。讨厌的律师离开了?合规吗?
租界里的小法庭,一切随随便便,法官批准了就算合规。
林玉婵并没有觉得轻松,直觉觉得这律师不干好事。
马清臣欠身,用恰好让林玉婵听见的音量说:“林小姐,麻烦你转告我的太太。现在撤诉,还来得及。我会写欠条……”
林玉婵朝他翻个小白眼,心想等你还上钱,博雅坟头草都二尺高了。
马清臣双眼一眯,“否则等我的律师回来,你大概会不好收场。”
林玉婵心里一跳,假装没听见,翻开一封新炉的“班内特先生来信”。
“班内特先生其实还给我写过一些其他信件,此前被我忽视了,刚刚才拆开。我请求将这些言辞作为补充陈述。”
法官点头。
“班内特先生想请教您,为什您——一个英国人,身在中国,会认为对己太太的嫁妆处置,会比她一个土生土长的华人要色呢?”林玉婵不客气地询问,“据他所知,您并不是投资专家,也没在中国做过一天的生意,甚至连银两和英镑的汇率也要靠询问秘书……”
“我有作为男人的敏锐直觉。”马清臣这次不敢托大,用英文回答,“我有义务监督我的太太,不让她的财产落到骗子手里——对了,大家也许不知道,这位林小姐拥有一个外贸公司,而拙荆想用她的嫁妆进行投资的标的,恰好是林小姐的公司……”
他抛这个重磅炸弹,满意地听到一片嗡嗡声。
这是指责林小姐日动机不纯,上法庭纯为己的利益。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猜测也不全错。要不是有金钱的激励,林玉婵才不会冒天之大不韪,站在这个险恶的风上帮郜德文打官司。
许多双目光霎时看向林玉婵。
她对此早有准备,笑道:“首先,我想提醒法官大人和在座各位,我日只是代表E.C.班内特先生前来诉讼,只是他的喉。至于他为什选中我,我想等他病好以后,大概会在报纸上和诸位分享他的心路历程。其次,马戛尔尼太太想用嫁妆投资一间商铺没错,但博雅公司并非她唯一的投资对象。”
她向法官请示:“班内特先生申请传唤证人。”
奥尔黛西小姐和缓地我介绍,在胸前画十字。
“没错……这位善良的太太,从小就是虔诚的教徒。她许诺用嫁妆开办一所女子英文学校……我的几个学生正在那所学校学习英文,很快就研读《圣经》……是没了经费,这些怜的孩子眼看要失学……”
奥尔黛西小姐是租界中居住年限最长的居民之一,她就像个和蔼的邻家老太太,每天准时现在清晨的钟声里。也许并非所有人都叫得上她的名字,但都对她怀有一种天然熟悉的好感。当这些侨民回到家乡以后,这个穿着古板碎花洋裙的身影,会镌刻在很多人的远东记忆当中。
她日友情来说句话,立刻拨动了许多人心中的天平。
大家再看向那一言不发的马戛尔尼太太,目光中添上更多的情。
“哦……原来如此……”
所以,马戛尔尼太太计划用一部分嫁妆做慈善。这是正八经的英国贵妇的美德,做丈夫的不应该阻止。
马清臣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