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我替拙荆规划嫁妆的用途,我当然也会拿一部分来做慈善,而且会比她己那业余的做法要更有效。”他说,“至于投资,我会为她成立一个信托基金,选择一些正经的外资公司,至有一个资深年长的绅士经理来掌舵,而不是……”
他笑笑,很大度地咽了对博雅公司的一串形容。但不言而喻,后头那些评价不会太好听。
“博雅公司性质如何,是骗子还是正经生意,班内特先生当然心中清楚。”林玉婵十分入戏,宣读圣旨似的,又看一眼“班内特来信”,说,“他也料到庭中会有人发如此质疑。因此他请求传唤一位证人。”
赫德的秘书金登干咳嗽两声。
“我……呃,我谦卑地代表海关总税务司赫德先生,向尊敬的法官以及各位敬的租界居民,说明一博雅公司的情况……”
赫德公务繁忙,依然派了秘书前来作证。不仅是因着和林玉婵的交情——赫德本身也看不上马清臣的小人做派,觉得他往上爬得不够光明磊落。
是服务于中国政府的英国人,有时不免现利益冲突,或是见解不合,两人互不相让,谁都没法用特权压人。
因此,赫德也寻思给他个小小的教训,让他知道,即便是英国人,在中国也不为所欲为。
金登干秘书开,从博雅公司的前老板容闳开始,说明这个公司的人员和业务如何靠谱,如林小姐执掌博雅,应缴税款年年上升,并且从不拖欠,说明公司业务蒸蒸日上;更贵的是,年海关从德丰行订购的茶叶半途问题,还是博雅公司紧急救场,不计成本地提供了茶叶替代品,让海关职员不至于茶叶断顿……
几年来,一点一滴的小事,被赫德条理清晰地列了两张纸。用不着什夸张的语气和修辞,就看这个华人外贸公司确实是脚踏实地、稳健发展,是一个合适的投资对象。
人群中浮起一阵轻微的嗡嗡声,表示赞。
林玉婵向金登干秘书点头致以感谢。
“班内特先生认为,如果马戛尔尼太太的父亲还在世,也定然会意她将一部分嫁妆投资给博雅公司。”林玉婵接过话头,“博雅公司的老板是女子,这并非的弱项;恰恰相反,正因为此,马戛尔尼太太才毫无顾虑地跟她进行投资交流。如果换成是男人执掌的公司洋行……”
马清臣低声斥道:“诡辩!”
不过这诡辩还真挺有道理。“女人投资女人”,不容易惹风言风语。
被林玉婵这一提醒,旁听席中有人笑道:“是啊,马戛尔尼先生,你的太太体贴你,爱惜名声,这才找到林小姐的公司进行投资——全上海怕是很难找第二家如此优秀的女子产业——难道你愿意你的太太每天入男人扎堆的地方,跟他一起抽着烟,端着威士忌,高谈阔论什利润和分红……”
洪卑爵士:“肃静!”
法官也头疼。这租界法庭真是如戏,旁听观众还带随便发言的,以为开酒会呢!
马清臣瞥一眼门。由于天气炎热,大门敞开,看到走廊外面的领事馆工作人员走来走去。
没看到泰勒律师的身影。
马清臣压心中的焦躁,叫小厮给己换了一杯茶。
律师去临时替他办点事,应该就个把钟头的事。怎还不回来?
但马清臣依旧胸有成竹,字正腔圆地慢慢讲话:“在也请求传唤几位证人……”
整个租界里和他有点交情的人,日几乎都受邀前来作证——无非是洋行职员、工部局办事员、教士、军官,全都是体面人,大家一个接一个的发言,中心思想只有一个:证明马戛尔尼先生是一位年轻有为的绅士,具有正直、善良、聪颖、尊重妇女的品格。他拿走妻子嫁妆的举动,并非于贪婪,而是真正为己的爱妻着想……
证人事务繁忙,有些人行色匆匆,迟到了好一阵,汗还没擦干就坐上证人席;有的说完话就告罪离开,一句话也不多回答。
这个单调的环节又持续了一个多钟头。午后的日头晒热领事馆的洋楼顶,窗外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丝风也吹不进。
“没新意。”维克多打呵欠,嘟囔道:我也找一打人证,证明本人是个洁身好、跟女孩子说话就脸红的纯情大男孩……”
不人都知晓维克多的尿性,一阵臭味相投的哄笑。气氛愈发不严肃。
大家也都看来了。马清臣在拖时间。
洪卑爵士也有些不耐,低声提醒:“马戛尔尼先生,这些千篇一律的证词并不会对你有太大的帮助。如果你的律师先生不及时回来,我也以宣布开始判决……”
他又转向林玉婵:“如果原告方还有补充证据……”
“没有了,法官大人。”林玉婵从容说,“班内特先生等候公正的判决。”
她说完这句话,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
从场面氛围来看,己和康普顿小姐准备充分,不论是陈述还是证词,都得到了旁听众人的充分情。法律也站在她这一边。而马清臣呢,他那傲慢的态度本身就不讨喜,为己辩护的陈词也无甚亮点。只有几位上了年纪的保守人士对他表现明显的支持。
是……马清臣始至终都有恃无恐,方才休庭的时候,更是直接暗示,他似乎知道班内特的身份有问题……
林玉婵忍不住悄悄瞥了一眼康普顿小姐。她神色轻松,正在为E.C.班内特日的成就而沾沾喜,完全没感到危机。
忽然,走廊里传来仓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匆匆而来。
马清臣欠身,眼睛一亮。
“尊敬的法官大人,尊敬的女士先生,”他收起那副得过且过的惫懒神态,脸上突然现一股好勇斗狠的侵略性,冷笑着说,“泰勒律师回来了。如果我没猜错,他给大家带来了一些新证据——关于本案的原告,那位大名鼎鼎却始终不肯露面、大言炎炎却始终回避一个事实——其实他并没有发起诉讼的资格——的E.C.班内特先生……或者,也许我应该叫她,班内特小姐?”
全场哗然。
*
三个钟头以前。
泰勒律师匆匆离开休息室,将手中的一张白纸藏进公文包里。
此时正值休庭,窄窄的走廊里挤满了人,都是趁机来透气的。那个晕倒的康普顿小姐刚刚从休息室走来。
从她的身边,泰勒律师拾到了一张带着钢笔印记的白纸——很显然,有人在上面的
一张纸上奋笔疾书,留了力透纸背的凹凸字迹。
和马清臣商议之后,泰勒律师快步离开领事馆。
他和马清臣早就商议好了日的庭审对策——从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班内特身上开刀,擒贼先擒王,只要用话术逗引他表示“对马戛尔尼太太心怀不轨”的意思,那根本不用费力,所有的陪审团成员都会集体转向他的对立面。
是没想到,班内特没现,站在席上的是个中国女商人。
泰勒律师并未气馁。他用一双在常年旅行中练就的锐利眼睛,观察这个中国女孩的一举一动。她如何若悬河,把那些明显是偏袒女性的观点安插在“班内特先生”头上,又如何像变鬩术似的,拿一封又一封“班内特先生”的最新指示……
他觉得己似乎发现了班内特的秘密。
在十九世纪的欧洲,“笔迹学”是一门正八经的科学。大众普遍认为,一个人的字迹反应他的许多性格特质、身份背景、甚至以诊断一些精神疾病。再搭配面相学和读心术,完全够以管窥豹,看透此人的一切。
泰勒律师就是个业余的笔迹学专家。他仔细研读那张白纸上的英文笔划结构。急切间得不什太具体的结论,但有一条他以肯定:写这些东西的人,多半是个女子。
这显然不是林玉婵本人的字迹。在开庭宣誓的时候,他留意过这个小姑娘的签名。规规矩矩学生体,每个字母都一样宽。不是这种优雅的连笔花体。
这只说明一个事实:那个暗中谋划一切的班内特,是女人。
简直是天助我也。比他预想的还顺利。
如果班内特是男人,扳倒他还得费些。而如果她是女人——尤其是,一个有监护人的女性——她根本就没有代另一个女人发起诉讼的资格。
泰勒律师激动得手发抖。
他攥着那张带有字迹的白纸,几乎是一路小跑,拦住一辆马车:“去《北华捷报》报馆。”
趁着休庭的功夫,看他把这个班内特的底细全挖来!
街角一群中国闲人,守着热闹不肯散,有的还打起了牌。泰勒律师厌恶地穿过他的打牌摊。
转过街角的时候,他没注意,一个穿浅灰色纱衫的中国年轻人忽然放茶碗,无声地跟在了他身后,仿佛一阵浅灰色的风。
第214章
《北华捷报》里半数的工作人员都去参加庭审挖材料, 报馆楼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华人门房看家,不敢拦他。
泰勒律师轻而易举地进入大堂, 穿过印刷室、编辑室、一路闯进档案室, 腆着肚子命令里面留守的实习生:“我要最近两年的由记者投稿信原件!——这是领事馆法庭的命令!”
投稿信也不是什机密文件。实习生坚持了一会, 辩不过他,只好开箱子。
泰勒律师飞速分拣, 从如山的信件中, 找到了E.C.班内特的几封投稿原件。
抽来,比对字迹, 是一个人。
他激动得笑声, 仿佛从太阳穴吊起两条无形的线,把两个嘴角提得高高。
实习生追来:“喂, 先生, 您不带走……”
泰勒律师置若罔闻:“我会还
回来的!”
他一边大步走, 一边检查这些珍贵的信件。E.C.班内特留了收取稿费的地址。乎意料,是苏州河畔某华人船行, 名字他念不来。
“让中国熟人代收稿费……”泰勒律师看一眼怀表, 心想, “原来是个狂热中国控, 东方主义怪胎,难怪她结识那多中国女子。”
他叫来马车, 把地址上的“义兴船行”给车夫看。
车夫诚惶诚恐:“小的不识字。”
泰勒律师焦躁地踢他的车辕。好在路过一个懂汉语的教士, 帮他跟车夫解释了目的地。
马车飞奔。空气中的每个分子似乎都是滚烫的。泰勒律师汗流浃背,不由扯开己的领带和衬衫扣子。
义兴船行的门面平平无奇, 门供着一个奇怪的神位。泰勒律师在租界里居住数年,没去过中国人的地盘, 日身边没带随从,有点犯怵。
好在开门的伙计很友善,用半通不通的英文询问:“您找谁?我老板不在,要不先坐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