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勒律师放心,摆起洋人架子。
“把你老板叫回来。我要问他一点事。”
伙计刚刚面露难色,别后脚步声响,有人笑问:“我就是老板,您找我何事?”
泰勒律师回头,看到一个穿浅灰色纱衫的年轻华人,轻快地跨过门槛,好似一阵风。
英文居然说得不错。泰勒律师露满意的神色,从公文包里掏班内特的投稿信。
“这个人,你认识吗?”他也懒得跟中国人寒暄,开门见山地问,“一个英国人——也许是英国姑娘,喜欢写写画画,嗯……年纪不大,脾气大概不是很好,比较骄纵,喜欢空想……”
这都是他以己的“笔迹学”造诣,推理的“班内特”的性格。
苏敏官接过因受潮而泛黄的稿纸,煞有介事地读着康普顿小姐去年的投稿信件。
《蒸汽轮船处女航经受考验,华人船运交信誉满分答卷》……
苏敏官眼角一弯,想起许多轻狂的往事片段。
尽管铺面里通风良好,他的鼻尖还是沁些许汗珠,好像刚刚从外面回来。他随手拾起一把扇子,不紧不慢地给己扇着,那扇面的阴影时而落在他半边脸颊,投晦暗的黑影,却挡不住他眼中那和煦的光。
泰勒律师看着他那春风化雨般的笑意,忽然莫名其妙想,这位班内特……小姐,不会是他的相好吧?
总之突破肯定在这人身上。
“看懂没有?”泰勒律师手指扣着沙发扶手,催促,“告诉我,写这份稿子的小姐姓甚名谁,住在哪里,是谁的家眷。我会给你报酬。我……”
他临时想起来表达友好善意,补充,“……我想聘请这位小姐做我女的家庭教师,绝无恶意……”
苏敏官嘴角一勾,眼中的笑意散去。
看这律师急匆匆地从领事馆跑来,又急匆匆地去报馆……原来撒手锏在这呢。
苏敏官虽然没在场,但通过一个在领事馆当差的门兄弟,一直关注庭审的动态。
虽然不知这律师因何对“班内特”起疑,但他查来查去,最终线索还是指向义兴。苏敏官早有准备。
他不动声色,将康普顿小姐的手稿还了去。
“写这些东西的洋人我不认识,没见过。”苏敏官半真半假地说,“不过确有此人。每月会有个中国仆人被派来取稿费。”
泰勒律师挑眉毛。
不所料。还得跑跑腿。
也不奇怪。若是太顺利,他反倒会疑心有诈。
“既然是中国仆人,你一定认识。你多半也知道他主人家的住址。”他信满满地推理,“把姓名地址给我。”
《北华捷报》上定期刊登居住在上海的外侨名单,连职业、住址都详细列。这年头隐私不值钱,也没有洋人会为这事坑蒙拐骗。多亏有这份不断更新的名单,外侨得以社交、联谊、合作,形成紧密的社区团体。
只要有一个关键词,哪怕一个街道名称、一个姓氏……这人的身份就不难挖来。
苏敏官朝那信件努努嘴,“报酬给多?”
泰勒律师心中暗喜。什相好,什朋友,还不是为了钱以卖一切。中国人的脾
性他早就看透了。
“我给你五先令。告诉我这位小姐的姓名住址……”
苏敏官忍俊不禁,瞟一眼墙上汇率表格,回头对伙计用型解释:“银元一块。”
几个中国人时窃笑。
把泰勒律师笑得心里发毛。
“一英镑!换你一句话,别不知足!”
苏敏官抬眼。洋律师窄窄的鼻尖上全是汗光油光,一头波浪卷发,发际线上全是汗珠,看来挺着急。
那更得好好招待一。苏敏官慢条斯理吩咐:“来人,看茶。给洋大爷准备个扇子。”
泰勒律师快气死了:“你到底认不认得这位班内特小姐?”
苏敏官微笑:“她的仆人吗?昨天我还一起共进晚餐,仆人说家主人受人所托,要在什衙门里大干一场……”
这句语焉不详的描述立刻起了效果。泰勒律师再不怀疑,眼睛睁大,失声叫道:“就是她!”
他心一横:“我给你五十英镑!”
苏敏官微微蹙眉,仿佛是良心和利益互相打架,煎熬了好一会,这才定决心,向上伸手,“五百两。”
“……”
洋律师看着那双好看的手,觉得己受到了敲诈,拂袖要走。
“不送。”
泰勒律师的脚停在了门槛上方。
五百两银子,不过一百多英镑。
他提醒己,己是理性人,不被情感蒙蔽判断。
有争议的嫁妆银子是五千两。这五百两,只是十分之一。
舍小钱,保大钱。想必马清臣也会算这笔账,到时给他全额报销。
他不甘不愿地转身,傲慢说道:“以。我身上没那多现钞,明天让人送……”
“现在就要。现银。不要英镑美元。你身上没有,立刻去换。”
苏敏官闲适若地说完,坐喝茶。
泰勒律师攥紧拳头,朝他瞪了半天眼。
这是一副难得顺眼的华人面孔,虽然并非那种棱角分明、高鼻深目的西式审美,但那具有东方柔美感的五官线条,被造物之神精心组合在一起,让人很难挑瑕疵。
是如此一张难得讨人喜欢的皮曩,就包了这个唯利是图的守财奴的心?
泰勒律师觉得,己刚被刷上来的对于中国人的好感,一子又降回冰点。
是……还真拿他没办法。
谁让己有求于人呢。
泰勒律师再次看怀表。时间滴答滴答地流逝。
“……好。现在取钱。给我快点!”
他咬牙。
一个钟头早过去了。现在应该已经继续开庭。不过他还有时间。只要在宣判之前赶回去……
但是泰勒律师在上海居住数年,活动范围不租界栅栏门,使用过各种外资银行发行的钞票,唯独没用过大清的银子,也不知哪里有兑换的地点。
苏敏官摇摇头,很是无奈。
“算了,我陪你去。最近的一家汇兑钱庄在河对岸。”
泰勒律师秉性谨慎,倒退回十分钟之前,他是万万不会相信一个不明底细的中国人,登上一艘没有外国人掌舵的中国船,驶往一
河之隔的华界。
是如,他满脑子“班内特小姐”,鬼使神差点了头。依照这个清秀俊朗的年轻华商的指点,上了一条乌篷船。
两个摇船伙计直起身,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泰勒律师安全意识极强,立刻命令苏敏官:“你也上来!”
苏敏官欣然从命,跳上船,撤掉踏板。
*
小小的大英按察使司衙门法庭里,群众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
几位来旁听的洋商小声议论当天的汇率。一个记者打开笔记本,开始轻声采访己的邻座。年轻的小姐唤来女仆,拿切成小粒、保存在冰块中的西瓜分吃,开始讨论黎最新的服装流行趋势。
“……或者我应该叫她,班内特小姐?”
马清臣的话语如利剑,将这个其乐融融的茶话会刺开一个血子。
全场哗然。
……
“爱玛?你没事吧?”
康普顿小姐面色惨白。这次不是装的。她挣扎着摸索嗅盐。
走廊里有人匆匆奔来,人未至,辫子先甩进来,是个领事馆杂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