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人命如草芥, 随便一个伤风感冒都要人命。她以为己已经习惯了天天推在街上的运尸车。
她骤然转向德肋撒嬷嬷, 严厉质问:“为什没告诉我?”
德肋撒嬷嬷面如死灰,小声解释:“我、没想到那严重……不像让太太你担心……”
孩子都在生病, 孤院工厂无法正常运转。德肋撒嬷嬷唯恐林玉婵停发薪水, 于是上报一切正常。想着等疫情过去,再让孩子加班补上便是。
反正如还没到棉花收货季, 工作不忙, 博雅也不常派人来监督。德肋撒嬷嬷只因一点贪念, 便没有如实向林玉婵汇报。
林玉婵狠狠瞪她一眼,觉得让她枷两天也不冤。
她问:“孩子现在怎样了?”
奥尔黛西小姐指着门的封条, 气得话不成句:“你说怎样了!这是你中国人干的好事!”
林玉婵不计较她气头上的话, 拨开围观人群, 近前看那封条。
上海道台亲封。时间是三天前。
她伸手入怀, 颤抖着摸了好几次,才摸来几角小钱, 赔笑对官差说:“麻烦把这几个女子的枷松一松。那个戴头巾的是我旧邻居——长班老爷, 这孤院到底发生什事了?”
…………
通过官差、奥尔黛西小姐和德肋撒嬷嬷的话,算是勉强还原了这三天里的变故。
前阵子天气炎热, 暴雨连连,孤院爆发霍乱, 几天内死了十几个孩子。运尸的小车进进,逃不过附近居民的眼睛。
教会办孤院虽是善事,但也有教士仗势欺人,贬低中国神佛,惹人生厌;再加上《天津条约》的“宽容条款”,不仅赋予教会特权,连带着庇护信教的中国人。于是有地痞流氓混入教会,横行乡里,更加引发本地人的反感。
平时,懦弱的民众见到教士绕着走。是这一次,亲眼看到孤院“虐死”众多孩童。有人跟踪至坟地,挖那小小的尸首,发现有一具已被野狗咬坏,身体不全,形状凄惨。
“洋人挖小孩心肝”的谣言再次爆发。好事者稍微煽风点火,立刻点燃百姓对教会的多年不满。
百姓冲入孤院,看到一屋子一屋子的病童,义愤填膺,当场动了手,把几个修女嬷嬷打得鼻青脸肿,扭送见官。正在附近做弥撒的郎怀仁主教和几个外国教士也被人打伤,匆忙跳墙逃,眼正藏在法国领事馆养伤。
新上任的上海道台丁日昌性格刚毅,决心厉行铲除积弊,也早就对各种洋人特权不满,对闹事民众采取纵容默许的态度,算是狠狠扇一教会的脸。
“哼,”几个官差冷笑,“洋和尚有条约护着,上头不追究也就罢了。这几个毒妇是黄皮肤黑头发,咱不轻易放过。枷上几天示众,告慰那些枉死的孩子不冤吧?”
林玉婵不肯走,坚持问:“那,里面的孩子呢?”
“都染了疫病,不放来!——反正里头大的照顾小的,每天扔点米进去,死不了!等过几日,请个先生驱驱鬼,再想办法打发便是!”
林玉婵:“怎打发?发送官卖?”
官差冷笑,默认了她的猜测。
一墙之隔的孤院
里,隐约来微弱的哭声。
官差赶人:“哎,太太,还有这个洋夫人,这没你事,院子里有瘴气,热闹看过就散了吧!”
什瘴气。林玉婵知道,多半只是饮用水被污染而已。
她把奥尔黛西小姐扯远,低声说:“这事得找法国领馆!让他给朝廷递照会!赶紧把里面的孩子接来救治再说!”
顶着个“列强”的威名,平时不干好事,现在也该起来干活,干涉一大清国内政了!
“我去找过。”奥尔黛西小姐急得团团转,“孤院是法国教士办的,英领馆不管。法国领事在休假,秘书说这事不着急……这群该死的吃干饭的蠢货,平时有个商业纠纷,他到得比谁都快。如活生生的孩子被闷在楼里患病,他却有工夫休假!”
林玉婵惊呆:“他不管这事?”
奥尔黛西小姐连声咒骂:“上帝诅咒这群懒惰的官僚骗子!”
林玉婵脸色严峻,心中升起一个不得了的猜测:“上海道有意控制事态,没让洋人伤亡。这事闹不大。但领馆又不肯吃哑亏。如果……如果这里的孩子再死上几个,或是中国修女嬷嬷被衙门虐杀几个,演变成流血教案,到时他便大张旗鼓,开着军舰去抗议。这新任的上海道非台不,也许还会有额赔偿。”
奥尔黛西小姐脸色一变:“你是说……英国人法国人,他在等事情闹大?上帝,他难道会眼睁睁看着中国孩子病死?”
她带着一腔善良的热忱,万里迢迢来传播福音,却不知许多衣冠楚楚的胞,做着和她一样的事,内心里打的却是另一套算盘。
林玉婵掏包里所有的几十块银元——原是准备捐给孩子做饭费的——找到官差头领,低声气地给了去。
“老爷明鉴,那些信教的虽然恶,但里面孩子是无辜的。民女认识几个女大夫,请老爷行个方便,先进去看看那些孩子,送点药再说。”
官差在孤院外面守了几天,听着里头此起彼伏的孩童哭声,人心肉长,其实也不好过。
只是上官没令,民间传言里头有外国瘟鬼,谁都不敢进去而已。
见林玉婵是年轻女流,也闹不事,商议片刻,收了钱。
还好心提醒:“送药以,小心染病。”
林玉婵飞快请奥尔黛西小姐面,去临近几家教会医院请了几个中国护士,带一些药。
半个钟头,来了六七人。
官差摇摇头,一脸看死人的表情,打开后门,把这几人放了进去。
护士紧张万分,用布蒙面。
林玉婵在生物课上学过,霍乱是饮用污染水源造成的消化道传染病,不通过空气传播。但看着身边护士如临大敌的样子,也用手帕蒙了鼻子。
刚系好手帕,猛地身后有人叫:“林姑娘!恩公!”
一脸雀斑的小女孩黄鹄蹒跚跑过来,哭着抱住她的腰。
几个护士大叫:“喂,别碰她!”
林玉婵鼻子一酸,用力将黄鹄搂住。
“她没病,不会传染我。”
黄鹄呜呜大哭。
对她来说,孤院里虽然粗米布衣,但有玩伴,有保姆,没有喜怒无常的
爷爷,是她小小一生中难得的欢愉时光。不料欢快没几个月,暴民闯进,胡乱打砸,她也挨了好几打。后来那些嬷嬷保姆更是全被抓走,黄鹄想,我又被抛弃了吗?
她死死搂着林玉婵不松手,肩膀耸动,哭得变音,指着身后的一座大棚。
那是博雅公司的棉花加工厂房。已经被愤怒的百姓砸得稀碎。库存的一点棉花不翼而飞,木质轧花机全都肢解,被人拿回家当柴烧。
林玉婵抿着嘴唇,努力扯一个笑。
“人没事就行。”
又问黄鹄:“有几个生病的?”
黄鹄抽抽搭搭地指着一间宿舍。
孤院人手不足,孩子诸事理。这几日没了大人,倒是没乱。
黄鹄幼撑起一个家,锻炼得十分早熟。虽然是孤院的新生,但几个月来,也算个十项全。她组织几个大点的女孩担起照顾的责任,给小孩子煮食喂饭。生病的孩子集中在一起看护,眼都躺在那宿舍里。
为了照顾省事,幼童全都光屁股。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臭味。
死去的孩子早已被运走掩埋。角落里几个空床,上面竖着一个小小十字架,孩子在底放了玩具和野花。
林翡伦发着烧,终于没力气打人,乖乖被林玉婵抱起来。
“乖。你当初掉粪坑里都没事。”林玉婵贴一贴她火热的小脸,柔声说,“不许给我阴沟里翻船。”
林翡伦蔫答答的咿呀几声。
几个护士分头去检查病童状况,松气:“都没有性命之忧。”
霍乱潜伏期短,发病猛烈,有时几个钟头就致命。但若并非重症,挺过最初的腹泻,就进入无害的恢复期。
最严重的疫情已经过去了。这些活着的、躺在床上的病童,大多只是脱水发烧,虚弱得哭不眼泪。
但若没有大人照料,病菌随时会卷土重来。
此时已有英国医生发现,霍乱也许由污水引起。林玉婵和护士商议过后,召集几个大童,吩咐将孤院内的水井封闭,厨房厕所彻底清洁,被污染的衣物用品焚烧丢弃,告诫她饮食之前彻底洗手。然后分发药品肥皂,嘱咐一些照顾病人的细节。
“我会争取活动关节,让官老爷尽快把嬷嬷保姆放来,水车会每天来送水。”林玉婵将翡伦放回床上,对孤说,“这几天你坚持一。不管是喝水还是做饭,一律要烧开三分钟。”
有的孩子不知道分钟的概念,林玉婵又改:“数两百。”
“是,”一个十一二岁女孩满脸惧怕,“官府要把教士嬷嬷赶走,把我卖到别人家里去。”
黄鹄也点点头,低声说:“不是我胡思乱想。我亲听到外面官老爷议论。
林玉婵沉默。要是孤院办不去,这些孩子如何处理?
在毫无人权的大清朝,“发卖”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原本就是平民不要的孩子,对官府来说,更是毫无价值。
她迅速估算一最差的结果:如果她全盘接手,费用……
估计会把博雅拖垮。博雅毕竟没有教会阔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