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护士好言安慰:“洋大人会想办法的。你别急。”
林玉婵点点头,无甚底气附和:“我会跟洋人一起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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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过分了。”奥尔黛西小姐回到府上,命令女仆收拾衣裙,“等那帮西装革履的官僚行动起来,这些孩子起码得死分之一。露娜,比上海道台高一级的官员是谁?我要去直接去找他。”
林玉婵微微一惊,“两江总督曾国藩……不过报纸上说,他刚刚发去山东剿捻。”
由于民愤强烈,孤院的嬷嬷保姆被收入监牢,一时放不。而英法领事馆不肯退让解决问题,反倒暗搓搓盼着闹人命,以此讹诈清政府。一整个孤院的孩子,夹在新任上海道台的尊严和列强的傲慢中间,成了人质。
林玉婵:“奥尔黛西小姐,你别冲动。”
领事馆的洋人以随意拜访大清官员,对后者颐指气使——因为他都是乘着军舰、带着洋枪队去的。
奥尔黛西小姐手中并没有军舰和洋枪。但她毫不气馁。
“那我直接去北京——我和直隶北境代牧区的主教大人是多年相识。我要直接去找总理衙门!我不管什英国法国的面子,我要让他先赦免这些怜的修女、保姆和童再说!”
林玉婵敬佩地看着这位年过五旬的高瘦老太太。她说话的时候,后背挺得笔直,硬质的高领陷入脖颈的皮肤,给她的声线添加了一抹坚毅。
但她不得不再次泼冷水,给奥尔黛西小姐的满腔怒火降温。
“去北京路程远,路上不安全……”
一个女仆递上便条。奥尔黛西小姐接过一读,满意地点点头。
“那个海关的小伙子——叫什来着,对了,罗伯特。他要去北京述职。明天就发,搭乘宝顺洋行的轮船‘水妖号’,三天就到天津。”奥尔黛西小姐指指一套白瓷茶具,命令女仆包好,“他已答应给我留个舱位。上帝保佑他。”
林玉婵结结:“是你没门路……”
奥尔黛西小姐和蔼地一笑,眼角眯起几道纹。
“好了露娜,”她拍拍林玉婵肩膀,“上帝不允许我袖手旁观。祂会指给我一条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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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妹,你的信我已看过。总体措辞都合适。但这一句……你一定也请了别人帮你润色,不妨商量一,是否要避讳……”
义兴茶馆雅间里,苏敏官提一支笔,在信纸草稿上圈几个字。
林玉婵没接,低头,了很久的决心,才小声开。
“我不想给文祥夫人写信了。”她看着苏敏官惊诧的双眼,一字字说,“我想直接上京。”
苏敏官眉毛挑高,放笔。
“没必要吧?文祥夫人并没有要求你……”
“孤院事了。”
林玉婵说完几个字,忽然忍不住哽咽,轻轻捂住半边脸。
后背一热。苏敏官站起来,从后面抱住她。
“嗯?”他声音依旧冷静,“怎了?”
林玉婵放平心境,详细跟他说了早的见闻。
“上海道的意思,为平民愤,孤院要解散,孩子要发卖,以后不准教士涉足收养弃婴之
事。”她转述在场官差的话,猜测着官老爷的意愿,“英美领馆意在拖延,等清廷己让步赔礼,或是事态闹大,送给他谈判的砝码。奥尔黛西小姐所幸没被牵涉进去,她打算绕过上海道,直接请总理衙门解决。”
苏敏官微微蹙眉:“那你?”
“她的随身通译染疫在家,她一个人,和华人交流不便。况且她是洋教士,孤身一人和官府打交道,只怕被人怀疑另有所图。”林玉婵很快地说,“而文祥在总理衙门任职,赫德说他开明宽厚,架子不大。我以用答复信件的名义,上京拜见文祥夫人,顺便和奥尔黛西小姐一起,为孤院孩子请命。应该比她一个人上京乱闯,成功的机会大一些。”
她不等苏敏官言评论,又抢着说:“生意都安排好了,像上次差一样。大伙都商量过了。这是积德的事,都催我尽快去呢。”
她靠在他胸前,回头向上看,乖巧眨眨眼,好像在等待他的意见。
苏敏官低头,嗅到她发间皂角香气。又托起她一尾发梢,手指一捻,微湿。
“怎,”他无奈一笑,“水妖号的头等舱,没有条件给你洗头发?”
林玉婵:“……”
他一眼看来,她去意已决,头发都提前洗好了,就不是来征求意见的。
林玉婵有点不好意思,小声问:“你去过北京。有什需要我特别注意的吗?”
话音未落,忽然有人笃笃敲门。
她忙站起身。
船运生意最近愈发不好做,大伙都在外面争单子。铺面里常年冷清无人。
没想到刚放肆一会,就来人了。
“老大,”石鹏的声音,“安余船行的老板说,看在乡面子上,给咱开价八千两。但是要至一半现银。现在人在茶楼,等你过去回个话。”
苏敏官犹豫一瞬,朝外面说:“接受。不过天不行。烦他等明日。”
林玉婵暂时忘记己的私事,眼睛睁溜圆,有点不相信,将苏敏官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收购?”她笑问。
苏敏官嘴角一翘,收起桌上茶水信件,带她回己房。
“都是华商兄弟,洋人发难,有人退了,我不退,总得帮衬一把。”
说得十分大义无私,简直入选感动大清年度人物。
洋人船商搞价格战,意在拖垮以义兴为首的华人船运龙头。但大鱼小鱼互相打架,先遭殃的一般都是小虾米。
义兴还在硬撑,有些竞争力不强的小船商先撑不住,纷纷破产倒闭。甚至有几个经营不善的小型洋行,跟着大洋行烧钱降价,结果钱烧完了,低头一看,底裤精光,只黯然退角斗场。
义兴趁机手偷袭,低价收购局者的资产,悄悄壮大。
当然,要做得避人耳目,不让洋商醒过味来。
苏敏官关上门,回身将林玉婵抱住。
“对不起。”他亲亲她额头,“不陪你去。”
林玉婵忙道:“当然不用你陪着啦!船行要紧,你现在是走钢丝,洋商都在盯着你呢。”
苏敏官微笑:“不是这个原因。京师是天子脚,我……比较胆小。”
林玉婵看着他那满不在乎
的眉眼,忽然感觉到一阵无法形容的孤寂。金秋灿烂,空气中暑气尤在,唯有他的笑意显得清凉。
他有着一颗翱翔江海的心,但终究是不由的。
林玉婵想了想,小声问:“那我……”
“你没问题。”苏敏官扯过椅子,坐磨墨,“不过以防你健忘,我现在帮你怀念一你的亡夫。”
林玉婵带着三分好笑,认真看他运笔如飞。
“武功堂苏氏,籍贯广东梅州,祖荫候选兵马司正指挥加三品花翎顶戴——买的。乾隆五十六年,迁居……”
陈年落灰的厚家谱,被他从垃圾堆里捡起来,煞有介事地抖落一遍。
“……你是孤女,家世记不得,从小许配他家的独子小爷……”
林玉婵打个喷嚏,忍不住说:“门不当不对,这家老爷也太随便了。”
“冲喜嘛。”苏敏官毫无压力地瞎编,“反正在当年的案件卷宗里,小白爷年幼夭折,不在发配名单上。”
这是他背着家里偷偷去投天地会,组织上给他操作来的一番结果。也是他在那个奢靡腐朽的牢笼里奋力救,得到的头一样回报。
“……祖父三代,直系旁系,都写在此处。这是你亡夫的生辰八字。你既然守到现在,情比金坚,这些然不会忘。万一别人问起来,得脱而。”
他满意地看着己那遒丽舒展的墨宝,吹干纸面,折起来,递给身边的小姑娘。
见她欣然接过,他忽然脸红,警告一句:“这不是庚帖啊,就是个备忘录……”
林玉婵一时没反应过来:“庚帖是什?”
苏敏官:“……”
不理她,另取一张纸,换了小楷紫毫,沉吟片刻,慢慢写一行名字和地址。
“洪门山堂林立,各支态度不,在北方各省基本都不成气候。”苏敏官说,“去年,我在天津卫发现一个尚存的联络点,是个茶馆。不过他跟两广关系淡薄,点头之交而已。你去了,别想茶水免单,最多让你免费听场相声。”
林玉婵抿嘴一笑,将纸条也收好,记“八角茶馆”的名字。
她挽住他胳膊,笑道:“陪我上街买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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