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声,大门关上。把她和喧嚣九城隔绝成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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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数日,林玉婵处在应激性的亢奋情绪中,几乎睡不着觉,闭眼就是慈禧的金光闪闪护甲套。无数似是而非的对策在她眼前左冲右突,又一道道炸为土黄色的渣。
偶尔有几个主事官员,进来登记一林玉婵的姓名籍贯案情之类。询问的信息多有重叠,看来并不是一个部门的。
林玉婵当然叫冤,他就装模作样地恫吓两句,根本不听她解释。
大清官场效率如此。案情进展太快不行,须得日拱一卒,慢慢的来,才显得刑部有事干。
有两次,来询问的官差色迷迷地盯着她看,还想动手动脚。被官媒人使个眼色制止了。
林玉婵想,大概是文祥帮她说了话。
但文祥也只帮她到这了。她这案子要想柳暗花明,多半得把裕盛熬死再说。
除了接受闻讯,其余的时间也不闲着。看守的婆子想让她做女工,结果发现她手笨,别人做三件她做一件;想让她洗衣服,又嫌她身量弱,最后找几个大筐,丢给她。
“糊灯笼会不会?一天五十件,做不完别吃饭!”
林玉婵一看,筐里都是竹条和精美的彩色花纸,纸上绘着争奇斗艳的“寿”字花纹。
她听人说过,太后的万寿典上,会都有几千几万个灯笼摆成寿字造型,博她老人家一笑。
林玉婵别无选择,开始慢慢糊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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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睡着,走马灯似的做噩梦,梦见己成了猪仔馆里的囚犯。她千辛万苦□□打洞逃门,转眼又回到了鸽子笼,手上依旧套着麻绳。最后她是累醒的,头疼欲裂。
然后又陷入了第二个梦境,己被关在一个类似齐府的后宅,外面是哭丧似的吹吹打打,天地改,星河换,墙外架起电线,驶过火车,她身上的秀美纱衣腐朽成片。
苏敏官一身西装,匆匆而来,隔着墙,朝她点点头,又匆匆而去。
林玉婵烦躁到极点,倏然睁眼,突然一拍床板,大声喊:“我不信!”
床板应声喷一层灰,几只臭虫匆匆逃走。
她有着年人的一腔意气,她觉得古代虽险恶,己至比当代人多了两个世纪的历史沉淀。就算遇到深沟高坎,也把这两个世纪的前人经验踩做高跷,有惊无险地跨过去。
而仿佛一夜之间,她却发现,一个人的力终究是有限的。她陷在一个名叫“封建社会”的沼泽里,污浊粘腻的泥水翻涌而来,正慢慢浸过她的。
外头的官媒人咬着根锈迹斑斑的水烟筒,隔门喃喃骂人:“就你会声!让不让人消停了!”
林玉婵高声叫:“还有没有被子?火盆也行。入秋天凉,行个方便。”
没人回答。林玉婵干脆钻冰冷的被子,墙角找根掉进来的树枝,慢慢清理床板上的蜘蛛网。
封建的铁拳,再重再无情,也得想办法拆招。
她机械地挑着一根根蛛丝,从头复盘整个事故。
首先,随奥尔黛西小姐
上京为孤院请命。
孤院闹时疫、民众打砸、酿成危机——起因是天灾,不是人为。她决心进京也不是被谁撺掇的。如果有人整她,不会是在这一步。
她把那几天的行程抛脑海。
然后,靠冯一侃帮忙,为文祥夫人解决家事,进而拜访到文祥——这一步也很正常,全是她己主观动,随机应变采取的行动。没有旁人干涉。
赠送文祥的洋货被太后看到,太后对赠礼之人感兴趣,提接见——从这一步起,事态脱离她的掌控。
一开始慈禧的态度很正常,逗她捧她,籍此表示己对洋务事业的开放心态。
她回忆当时在圆明园,己一次次超常发挥,还因着为女性,让慈禧借题发挥,谈到了女子掌家的敏感话题……
如果她有什错,那就是表现太好了。
让慈禧跟她一唱一和,又是赐又是赏,有点刹不住车,以至于裕盛忍无忍,从屏风后面走来当面反驳太后。
其实现在想来,裕盛之前的憋屈都是装的。裕盛有心放任她卖弄。因为他早就派人去搜查了她的宿处,准备好了釜底抽薪的栽赃。
那张语焉不详的洋商回信,大概是裕盛早就准备好的,就等个机会到谁的袋里,给文祥一记偷袭。
然后,慈禧也立刻意识到,顽固派和洋务派之间天平被倾斜得太过。她只好顺水推舟,“拨乱反正”,反过来把文祥冤枉敲打一番,又“宽宏大量”地轻罚,顺便卖裕盛一个面子,让两派大臣都欠着她,都对她服服帖帖。
三十岁的慈禧,执掌政权渐入佳境,正学着玩弄权术、驾驭人心。她的开明心态不是装的,整顿国家的志向也不是假的,但她从头到尾最在意的,是奴才的忠心。
而林玉婵这个道具工具人,以封赏也以打杀,慈禧从头到尾就不在意她的死活。
从慈禧决定召见她的那一刻起他,她的命运就不再握在己手里。
或者说,大清朝的所有子民,从生到死,他的命运从来都不在己手中。他的一生就像处在一个分崩离析的宇宙,陨石随时砸落,砸在谁头上都不冤。
而她,只不过是几亿“被安排”的屁民中,十分不起眼的一颗狗尾草。
有逆转命运吗?
林玉婵对官场的运作方式一窍不通。如也不会有人给她现补课。她的银钱行李估计早就被充公了,眼一文钱也使不来。
但是……等等!
林玉婵复盘到一半,突然发现华点。
裕盛怎知道她住哪!
她去拜访文祥,被裕盛的眼目看到,这不奇怪;外城是汉人聚居区,她跟着奥尔黛西小姐榻宣武门南堂的事,只有当地的教士嬷嬷知晓。她不满京到处宣传。裕盛也不太派人跟到那里去。
她逛街的时候也没看到有人跟踪。否则冯一侃会通知……
会是冯一侃吗?
这个跟两广天地会“点头之交”的塑料兄弟,在天津初遇时,他主动提给她担行李拿工钱。
不太像是蓄谋已久……
他说,受过洪门前辈一个恩,这才一直在天津港守着,等着还人情。
顺便要了她高额佣金,补贴他的破茶馆。
他不预知林玉婵的拜访,不守株待兔……
忽然,院门打开,婆子热情地起身迎进一个客。
林玉婵看到一个她万万没想到的人。
她惊讶:“怎是你?”
公子哥宝良一身光鉴人的绸绉线夹春纱长衫,急匆匆跑进来,看着林玉婵一身单薄衣裳,一副霜打茄子的蔫面孔,心疼得眉毛抽动,眼泪都快来了。
“林姑娘,你受苦了……你冷不冷?你快进屋。”
转头喝令:“还不快去准备个炭盆!”
还是官二代说话管用。一分钟后,一个火盆就送到她房里。空气总算没那冰凉刺骨。
林玉婵有点莫名其妙。但毕竟是第一个来“探监”的,还是稍微有点感动。
“里面坐。”
宝良捏着鼻子在房里转一圈,把每个角落都嫌弃个遍,丢一锭银子给那几个看守的官媒人。
“这哪是住人的地方!我家里狗都嫌脏!给她换间房!要有火炕的!不许让她再干活!你,过来扫地!你,来把门窗擦了!别啰嗦,把林姑娘伺候舒坦了没人治你罪!还有你,快去置办新被褥、新衣裤、洗面盆……嗯,还有脂粉香薰,女孩子怎得了这些东西……还有,林姑娘,这点零钱你先拿着,想吃什派人去买,我跟她吩咐过了……”
林玉婵听得耳朵不够使,赶紧道:“不用……”
宝良还是把碎银子放她床上,脸上又堆了苦笑。
“林姑娘,你早告诉我太后要见你啊……我……我本来是想使钱通关节救你的,是刑部不放人……唉!我也没想到他居然对你这差劲,居然丢到这种地方,还不是欺负你无权无势,没有靠山,让你受苦了……对了,他给你吃什?有肉吗?屋子里有老鼠吗?要不要让他放一只猫……”
林玉婵听着他殷勤地唠叨,不置否。
宝良拉住她手,哀求:“林姑娘,你就给我个好脸色成吗?我是瞒着家里来的,待不了多久……”
林玉婵蓦然甩开他手,冷冷道:“等等,宝爷,你方才说,你也没想到他对我这差劲——是什意思?”
宝良:“就、就那个意思啊。这里条件太苦了,其实你根本没犯什重罪,花钱赎来就是……”
“你那天又不在圆明园,你怎知道我所犯何罪?”
宝良脸色一红。
林玉婵蓦然提高声音:“是不是你把我的住址给去了?是不是你把我的身份告诉了裕盛!你那个遮遮掩掩的一品大员的爹是不是他!”
她到此刻才记起来,冯一侃那个多嘴哏王,遇见宝良的时候,不敢惹京城官二代,客气客气着,随把“宣武门南堂”的地址告诉宝良了!
怪不得裕盛搜她住处,栽赃栽得轻车熟路,一点冤枉路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