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良被她说破,五官错了一阵子的位,呆了片刻,干脆不瞒了,低头朝她肥肥一揖,小声说:“是,我阿玛是一直跟文祥不对付……林姑娘你别怪我,他是我阿玛,我不忤逆。我从上海带了几张洋行信纸纯属偶然,他问我要我只给——就算我不给他,他也给文祥找别的罪名的!他跟我说关你两天,吓唬一,就放人!只是那日太后太生气了!其实他当官的互相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不该为难你呀!我没想到他真的把你和文祥一块拖水,这不是我本意,不怪我!林姑娘,对不住,我会劝我阿玛赶紧把你放了……你担待一,我真不是故意的……”
啪!
林玉婵豁去,一掌抡圆。宝良那白净娇贵的脸上五个细指印。
这几日的惊惶憋屈,像个充满了气的气球。被宝良这一句话扎破了。
“担待你老母!亏我还把你当正人君子,礼数上不曾亏,你转头把我卖了!我不过没答应你去看戏,你转头要我死!你好叻啊!我祝你冚家富贵哦!”
宝良从小到大哪受过这委屈,登时眼圈就红了。林姑娘说话一半听不懂,但也气得脸发白,捂着脸,辩解:“我怎会害你,我若有害你之心天打雷劈!我、我只是想……嗐,都是你太清高,在上海你把我往外赶,在京里你还是不理我!我、我不止一次想,你做买卖太顺,不知人间的苦。你要是没那耐就好了!要是你被人欺负,惹了麻烦,受苦蒙难,我再帮你一把,你才珍惜,才知道我的好……”
他说着说着,己都委屈,抽抽鼻子。
“林姑娘!你哪知道我多难!你只关心你己!我因着喜欢新派女子,被我阿玛揍了多次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溜来见你你不问;辈的堂表爷都笑话我喜欢南蛮子,我也从没对你说。我宝良从小到大没人逆过我,又何时对平民女子上心过,到了你这就心甘情愿的贴你冷脸,我个都觉着丢人!人都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哪怕稍微心疼着点我,我也不至于猪油蒙心,非要对你来这一遭!如我为你做到这份上,你以为我好受吗!你看,你看,这里还有我被揍来的印……”
“仆街啦你!”
咚!
林玉婵扇人不解气,左手一拳头当胸怼过去。
宝良愣着,被她一拳打得踉跄,也不知道躲。林玉婵紧接着右拳迎上,狠狠揍了他。
好歹是看熟了□□大哥的做派,寸劲上来,让他咬了己头。
“痛啊!林姑娘!”他糊糊哀叫,“我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也赔礼道歉了,冤有头债有主,你怎还打我!”
“真是多得你唔啊!那我是不是该磕头谢谢你!”
几个官媒人抱着新买的被褥回来,开门一看,公子哥居然在挨揍,集体愣了好一阵,这才七手八脚,把这发疯的小娘子拉胳膊架膀子的拉住。
“毛病啊你!不许伤人!”
林玉婵发疯似的冲那几双七手八脚,愤怒地朝宝良挥拳头。
陷害做局的最后一环终于明了,这几日的委屈绝望难受凄苦,全化作爆发的力量,揍在那光鉴人的脑壳上。
第227章
林玉婵不明白, 在上
海时还人模狗样,一副新派作风,好像挺尊重女性的一个后生, 怎回了京就原形毕露, 躺进他祖宗堆的三座大山里不来了!
如果他真是“因爱生恨”, 用权势给她点颜色看看,她也认了;听他气, 是准备让她吃点苦, 他过来安慰帮忙,送点被子衣裳, 再使钱通关节, 把她捞来,就“患难见真情”似的!
只是被他爹坑了, 玩过火了, 让他意识到林姑娘真的犯了大事, 轻易捞不,他才懊悔说漏嘴, 让林玉婵逼问这坑原来是他给她挖的。
否则, 他“不畏强权”、“冲破家庭阻碍”前来探监, 她还真会有点感动。
在现代其实也有不脑子缺根弦的男生, 为了追姑娘,安排己好哥扮流氓, 己在关键时刻“英雄救美”, 以期获取姑娘芳心。
在从古到的戏文里,也喜欢描绘高高在上的“女神”不知珍惜, 只有当跌落凡尘、一无所有之际,才会幡然悔悟, 投入备胎的怀抱。
也有不现代写手写YY,男主看上女主,处心积虑给她使绊,制造两人在困境中相处的机会,文笔好的还写甜味来。
是在现代碰上这种男生,顶多是给姑娘找不痛快;读到这种,点叉也就完事。
碰上个以为拿了男主剧本的古代霸总,那是要命啊!
剧情套到己身上才发现,真碰上了,只是分分钟想骂人。
宝良还在唠叨什,林玉婵一概没听进去。几个婆子见她不疯了,总算放开她。
她忽然抬头,正色道:
“好了,既然你已经坦白,是想让我吃点苦头才配合你爹做局——那就请到刑部去给我做个证,让他结案,我就不怪你。”
说得客气。林玉婵恨不得手里有杆枪,直接顶着他脑壳去刑部。
宝良两只手护着脸,免再挨打,义正言辞地反驳:“你错了!我没有想让你吃这大苦!是太后天威不测,不赖在我身上!把你关在这我也很心疼的呀!”
“好,你不是故意的,那你去刑部说明情况啊!”
宝良犹豫:“那样岂不是又把我阿玛给卖了!我要是背上不孝之名,这辈子就毁了!林姑娘行行好,你也考虑考虑别人……”
他似乎才想起来己的身份,微微扬头,周环顾。
几个官媒人婆子立刻会意,就当己聋,徐徐散开去院子里晒太阳。
“林姑娘,我倒有一计以助你脱身。不是我趁人之危。但眼你孑然一身,是最容易被替罪的靶子。如果我……嗯,如果我成了一家人,那个……”
林玉婵揉揉红肿的指节。撒气撒够了,现在她想笑。
“哦,这等着我呐。”
宝良压委屈,心平气和地跟她说:“事已至此,你怎闹、怎后悔也没用。咱得一起使劲,先把眼前的难题解决了再说。你海派商人做生意,不都讲究‘向前看’吗?”
其实宝良的建议很理智。林玉婵作为一个没有家族的女性,就像一份无主的“私产”,虽然相对由地蹦跶,不至于被人沉塘关禁闭,但时也没有受庇护的资格。
而已婚妇女的人
身权利都属于夫家,如果她犯错,任何人——哪怕是太后皇上——要处置的时候,也得顾忌夫家的面子,不越俎代庖地替别人决定“私产”如何处置。
而宝良作为一品大员、三朝老臣家里的公子哥,面子很大。
只要不是谋逆造反这种动摇国体的重罪,一般责令“家法惩罚”一完事。
宝良满怀希望地看着她:“你嫁给我,我绝不会亏待你……”
林玉婵指指门外,尽礼貌地说:“滚。”
在降落大清之初,林玉婵对生活的标准十分低,只要苟活就行。就算走投无路只去齐府做通房,捏捏鼻子也得忍;
是她已经奋斗了这久,眼看铺子开得红火,商会人气渐旺,朋友越交越多,更要紧的是,苏敏官还在等她回去呢!
好像一棵沙漠里蓬勃挣扎的树,好容易生了枝丫嫩叶,有人却非要砍掉,嫁接上芍药牡丹……
她宁回乱坟堆。
宝良着急:“你怎就不相信我是为你好呢!我是有错,但我对你的心是真的呀!事已至此,你再生气再打我也没用,眼只有这条路以走,我知道你心气高,是感情以以后再培养,先把这一关过了再说……”
“……好行夹唔送,滚。”
宝良终于傲气上来,委屈道:“你那清高,那你别用我给你的这些被子衣服啊!”
“为什不用。”林玉婵坦然坐上新换的床褥,“这是你给我的赔礼,而且尚未赔够你欠我的百分之一。你慢慢赔吧!什时候良心痛了,直接去找刑部,一笔赔完!省得惦记!”
宝良气得手打颤,有心叫人把这些新家什都收走,看着姑娘憔悴的模样又不落忍,转念一想,那样跟强抢民女的纨绔有什区别。
想摸怀表看时间,才想起来西洋怀表已经被阿玛没收了。宝良更焦躁,生怕回家晚了。
他冒着挨罚挨骂的风险来帮她谋划策,反而挨一顿打,他委屈了!
“那你就在这苦着吧!”他赌气道,“要是太后想起来过问还好,至一次给个痛快;太后想不起来,拖你三年五载也是常事。这里有多乱你也看到了,我也没法保你三年五载……”
也懒得再说,狠心,甩袖子就走。
林玉婵面无表情送他到门,打算趁机看看院子外面什样。
大门闪一条缝。她失望。
似乎不是大街,而是个更大的衙门后身……有个马厩……
大门拍在她脸上。官媒人恶声恶气地嘲笑:“想跑啊?以为我干什吃的?”
林玉婵冷笑着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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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几年前,刚来大清那会,她光脚不怕穿鞋,动不动就想着“大不了被老天收回去”,冒险的时候从无后顾之忧。
是现在不一样了。且不说此处是刑部深处,逃走的技术难度有多大;就算她武德点满,飞檐走壁的逃去,她是太后点名的“钦犯”,比苏敏官这种逃匿会匪,罪行更恶劣——苏敏官只是在区区边陲之地的广州指挥了几场暴动,最多惊动广州巡抚。后来苏敏官神秘失踪,死活不明,地方官也就不了了之,不
会费心上报,影响己的政绩。
而她要是逃走,还是从吏治森严的京城中心悍然逃走,那是直接扇太后的脸,不把她做成片皮烤鸭不足以祭我大清体面。
就算她成功逃进深山老林躲了一辈子,她名的资产、跟她沾亲带故的人、还有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孤院……全得被她拉水。
她还答应容闳,要把博雅精制茶红红火火的卖到全世界呢。
这人呢,来到世上的时候孤零零、光溜溜,不知生活贵;在这浊世里扎根久了,总会有牵挂,有割舍不的东西。
一时间,极端失望的情绪翻涌,像一股泥石流,砸得她胸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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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三天,一潭死水。
平心而论,生活条件比刚进来时提高不。每天两顿饭,尽管清汤寡水,但起码不馊不臭。还讨到皂角洗衣服,还到院子里散步。每天就是糊几十个灯笼,不算累。